纤纤(十九)(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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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悄悄地来了,又悄悄地过去了。
纤纤闷闷地坐在窗前的椅子里,漠然地望着窗外那绵绵密密的细雨。雨点敲在玻璃窗上,又缓缓地滑落下来,一滴又一滴,单调而持续地滑落在褪了色的窗框上。窗外,柳树的枝条在雨中低垂着,每一个嫩绿的柳芽上面都有一滴晶莹的水珠,仿佛是囚禁在芽孢上的泪滴,在雨的轻抚下微微颤抖。它们静静地卧在那小小的柳芽尖端,折射着外面朦胧而又黯淡的光线,却无法驱散周围沉闷的气息。街边,一根孤独的路灯杆漠然地在雨中立着。它的金属身躯被雨水洗刷得微微发亮,灯杆上贴着几张残破的小广告,雨水沿着广告纸的边缘流下,雨滴从灯罩上滚落,发出细微的滴答声,像是寂静中的喃喃自语。它静静地站在那里,周围的车水马龙、行人的匆匆脚步都与它无关。在这压抑的雨天里,它仿佛已经被全世界遗忘在这角落里,孤独地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
门外传来几声轻轻的敲门声,然后,门被无声无息地推开了,妈妈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是一碗饭和两盘菜。
“宝贝儿,吃饭了!”妈妈边说边把饭和菜摆到书桌上。她的动作和声音都很轻,还有一种小心翼翼的感觉,似乎生怕打扰和激怒了纤纤。
纤纤叹了口气。怎么又到吃饭的时间了?她就不明白,人为什么一天非要吃这三顿饭。现在只要一提起吃饭,她的心里就会涌起一种莫名的烦躁与抵触,好像有一块无形的石头在胃里不断地坠着,让她对食物没有丝毫的欲望。她勉强走到书桌前,只瞥了一眼,就触电似的打了个哆嗦,脸上立刻笼罩上一层严霜。“把这盘鱼肉拿走。”她说,声音里不带任何情感。
妈妈的手微微一抖,她有些无措地看着纤纤,脸上挤出一丝讨好的笑容。然后,她慢慢地走到纤纤身边,温柔地抚摸着纤纤的头发,试探着说:“纤纤,妈妈知道你心里难受。可你爸爸他真的知道错了,他为了做这盘鱼,忙活了好长时间呢。他把鱼刺一根一根地挑出来,就想着你能多吃点。”
“把它拿走。”纤纤的声音依然冷漠而坚决。
妈妈的脸色微微一僵,那讨好的笑容瞬间被冻在了脸上。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而后拉起纤纤的手,将那小手放在自己满是茧子的掌心,用大拇指在纤纤的手背上轻柔地摩挲着,一圈又一圈,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心底的那份温柔传递给纤纤。然后,她依旧用那副小心翼翼的口吻,缓缓说道:“孩子啊,你爸他对自己做的那些事儿后悔得不行呢。你瞧瞧,从那天到现在,都已经过去四个月啦,他连见你一面的勇气都没有。其实啊,他想你都快想疯了。每次你出来洗漱的时候,他就躲在一边,透过卫生间的玻璃看着你模模糊糊的影子发呆。等你要出来了,他就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赶紧一溜烟跑回卧室,就怕你看到他会受刺激。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有时候他想你想得厉害,每天晚上就跑到楼下,呆呆地盯着你房间的窗帘,就为了看一眼你映在那上面的影子。孩子,毕竟是父女,哪有什么隔夜的仇呀?咱就原谅他这一次,好不好?”
“拿走。”纤纤依然无动于衷,甚至连声音都没有提高半分。
“可是……”妈妈似乎还想要再劝说几句,这时客厅里传来爸爸略显低沉的声音:“孩儿她妈,别再为难闺女了!把那鱼肉端走,再给她重新炒盘别的菜吧。”
“不用炒了,一盘就够了,反正我也吃不了多少。”纤纤淡淡地说着,眼睛如同蒙着一层淡淡的雾气,没有丝毫的波澜,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妈妈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眼睛在纤纤和那盘鱼肉之间来回看了看。她的手指有些颤抖地握住盘子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将盘子端起,在端起盘子的瞬间,她的目光又一次落在纤纤的脸上,那眼神里满是疼惜与担忧,还有深深的无奈。然后她转过身,轻轻地走出房间,并细心地带上了门。
纤纤坐在书桌前,机械地拿起筷子,夹起一小撮菜,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就像是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她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左上角的电子日历上,那上面清楚地显示着日期——4月6日。好快,转眼已经到四月份了。是啊,妈妈刚才说的,从“那天”到现在,已经四个月了。可是,那个可怕的夜晚,依然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中。
她清楚地记得,四个月前那个初冬的黄昏,高校长送她回到家后,在家里等了一个多小时,她的爸爸依然没有回来。在这一个多小时里,她协助高校长将那盘磁带翻录了三份。之后,高校长打电话叫来了苏沐阳,把其中的两盘磁带交给了他,还在楼下与他交谈了好一会儿。若干年后,苏沐阳才悄悄告诉纤纤,当初,按照高校长的吩咐,他把这两盘磁带,一盘交给柳笛的父亲柳岸教授,另一盘即刻用快件寄给北大的苏文教授。而高校长手里的第三盘磁带,则由他亲自交给了魏市长。至于那盘原版磁带,至今无人知道高校长究竟将它藏在了何处。
晚上七点左右,魏市长亲自打来电话,让高校长到他办公室去一趟,还说纤纤的爸爸也在那里。原来,广播结束后,雪妮第一时间就给她父亲打了电话,将纤纤的广播内容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魏市长大为震惊,当即给开发区文教局领导打电话,通知纤纤的爸爸马上赶回来,到他那儿把事情真相澄清。由于纤纤的爸爸坚决不承认相关事实,所以又通知高校长去协助调查。不知他通过什么途径,竟然查到高校长在纤纤家里。高校长只得离开纤纤家,临走时反复叮嘱纤纤的妈妈一定要留意老伴儿的情绪,千万不能让他伤害纤纤。最后,他还对纤纤说道:“孩子,你就坐在电话机旁,要是情况不对就报警,千万别一个人硬撑着!”妈妈被高校长严肃郑重的态度吓得不轻,等高校长离开后,她再三询问纤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纤纤死活都不肯开口,妈妈无奈,只能忐忑不安地躲在卧室里叹气。
半夜十一点左右,爸爸终于回来了,带着一身的酒气。他摇摇晃晃地走进客厅,头发乱糟糟的,就像被狂风肆虐过的草丛。衬衫的领口敞开着,领带歪歪斜斜地挂在脖子上。他的双眼布满血丝,那猩红的眼睛仿佛能喷出火来,脸色涨得紫红,如同熟透了却开始变质的果子。他的脚步散乱,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身子时不时地往旁边倾斜,还得用手扶着墙壁才能勉强站稳。看到守在电话机旁的纤纤,他的喉咙里立刻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那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怎么?是想随时打电话揭发我?还是想再偷偷录一段音?啊?说啊?”
话音刚落,他就踉跄着冲向纤纤,那模样如同一只失去理智的野兽。他伸出粗壮的手,如老鹰抓小鸡一般,一把揪住纤纤的胳膊,猛地将她从沙发上拽了起来。那一瞬间,纤纤感觉自己的胳膊像被铁钳夹住了一般,钻心的疼痛让她的眼角迸出了泪。她拼命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因为疼痛和恐惧而叫出声来。本来,她已经做好了承受爸爸怒火和责骂的准备,可是爸爸那狼狈又狰狞的模样依然让她感到强烈的恐惧和不安。她从来没有看过这个样子的爸爸。虽然爸爸的工作少不了酒桌上的应酬,但他酒量大,酒品也好,几乎没有喝醉过,回到家里总是清清爽爽的。即使偶尔喝多了,也能保持基本的理智,顶多倒头就睡,绝对不会像今天这般失态。可如今,他却斜睨着眼睛,满脸醉态地看着她,脸上的肌肉扭曲着,混合着愤怒、痛苦与失望。
“这就是我的女儿!从小捧在手心里呵着护着的女儿!”爸爸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每一个字都浸透着锥心刺骨的难过和痛楚。他满嘴的酒气喷在纤纤的脸上,让纤纤一阵作呕。然后,他不容分说,拽着纤纤就往她的房间走。纤纤惊恐地挣扎着,想要挣脱爸爸的手,但爸爸的力气太大了,她根本无法挣脱。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被无情地驱赶着。她的双腿有些发软,但她还是倔强地挺直着脊背。到了房间,爸爸把纤纤往里一推,自己也跟着走进房间。还没等刚从卧室中走出来的妈妈反应过来,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门,然后迅速地反锁上。
纤纤被爸爸一下子推倒在床上,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可爸爸却摇摇晃晃地逼了过来,那根粗壮的手指如同一把利剑般直直地指向纤纤。他的眼睛红得仿佛要滴血,那血丝如同狰狞的蛛网布满眼球,随时都要爆裂开来。他涨紫的脸像被怒火烤焦了一般,额头上的青筋如扭曲的蚯蚓突突地跳动着。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咆哮声从胸腔中滚滚而出:
“哼!看看,这就是我的好闺女!我含辛茹苦养了十六年的亲闺女啊!以前别人都说我韩孝仁强硬得像块石头,只有你能把我治得服服帖帖的。你小时候,哪怕轻轻咳嗽一声,都能让我胆战心惊;你微微皱一下眉头,就能把我吓得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你的任何要求,我哪一个没有满足?你要星星,我恨不得给你摘下来;你要月亮,我都想尽办法去给你捞。小时候你喜欢骑大马,我就趴在地上,让你骑在我身上,在客厅一圈一圈地转,转得我膝盖都肿得跟馒头似的。那天局里的办事员来家里汇报工作,看到这情景,那表情又是惊讶又是好笑。结果这事在局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大家都笑我,说平日里那么威风凛凛的韩主任,在家里却乐乐呵呵地被闺女当马骑。岂止那个时候,我这十六年,那一天不是在给你做牛做马啊?我事事都为你着想,一心只想给你铺平道路。可你呢?你竟然反过来出卖我!在广播里对着全校同学,把我的那些事全抖了出来。你把我卖得一干二净,还偷偷录了我的电话。你到底为什么?为什么啊?我还为你在播音站的广播活动跑前跑后加油助威,满心希望你能成功,能一鸣惊人。这下可好了,真的是‘一鸣惊人’啊!我韩孝仁真是瞎了眼,养了你这个白眼狼。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蠢、最傻的爸爸,天底下最大的傻瓜!”爸爸的怒吼在房间里嗡嗡作响,那痛苦、愤怒与委屈如同汹涌的潮水,朝着在床上瑟瑟发抖的纤纤席卷而来。
妈妈在外面死命地地拍打着房门,那猛烈的拍门声,每一下都砸在纤纤的心上。“老韩,快开门呐!你这是要干什么?孩子都吓坏了,有什么事情咱们慢慢说!”她边拍边喊,声音中满是惊慌,仿佛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慢慢说?”爸爸一拳砸在房门上,把房门震得嗡嗡响,妈妈拍门的声音戛然而止,“你让我慢慢说?你知道她都干了些什么好事?今天她在学校广播站广播的时候,一个劲儿地替章玉那小子说好话,顺便把我的那些事全给抖了出来。一开始魏市长问我的时候,我还能找借口不承认。我跟魏市长反复说,这几天我和这丫头闹了矛盾,她是赌气在广播站乱说的,她太不懂事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能拿来开玩笑呢?可谁能想到,高山那老家伙来了,直接把磁带啪地往桌子上一拍。魏市长马上找了录音机播放磁带。你猜怎么着?她竟然把我周六打的那两通电话都录了音。这一下我还能说什么?魏市长当时脸就沉下来了,让我回去等处理结果。我这一辈子的努力都被咱这个好闺女给毁了!”
外面沉寂片刻后,拍门声又响起来,妈妈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而且开始带着哭腔:“老韩,别这样,孩子还小,有什么事情我们好好商量。”
“商量什么?”爸爸一声怒吼,声音大得仿佛把房顶都能掀开。他愤怒地用手扯着自己的头发,仿佛要把心中的愤懑都发泄出来,“我这几十年辛辛苦苦的奋斗,全都要毁在这个小丫头手上了,你还跟我商量?我现在就恨不得把她打死!”他突然扑向纤纤,一把把她从床上揪起来,扬起手,在纤纤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闪电一般左右开弓给了纤纤一连十几个耳光。他的手又重又沉,打得纤纤眼前直冒金星。随后,他把纤纤推倒在床上,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般,猛地抓起书桌上那根粗重的檀木戒尺,狠狠抽打着纤纤瘦弱的身体。戒尺带着凌厉的风声,雨点般地抽打在纤纤的身上,发出“啪啪”的响声。戒尺所到之处,单薄的衣服被撕裂出一道道口子,皮肤上先是泛起触目惊心的红印,接着便渗出了殷红的血珠。有的血珠甚至飞溅了出来,沾染在了爸爸那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的手上。
纤纤惊恐地从床上滚落,她的头发瞬间被打散,如同一团乱麻般遮住了她那满是泪痕和恐惧的小脸。她在地上慌乱地爬着,最后蜷缩在墙角。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般瑟瑟发抖。她本能地抱着头,试图躲避那无情的抽打。可是在那惊恐的眼神中,依然能看到一丝倔强的光芒。尽管浑身火辣辣地痛,但她依然紧咬牙关,没有发出一声求饶,更没有承认一句错误。
外面拍门的节奏越发急促,仿佛要把房门震碎,随之而来的是妈妈疯狂而凄厉的哭喊:“老韩,别打了!这是你亲闺女!你真要把她打死啊!”
“亲闺女?我没有这样吃里扒外的闺女!”爸爸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依旧疯狂地抽打着,他双目圆睁,手臂上的肌肉高高隆起,每一下抽打都带着他满心的愤懑,仿佛要把纤纤从这个世界上抹除一般。“我打死你!我打死你!”他边打边咬牙切齿地喊着。此刻,酩酊大醉中的他,已经再也不是一个慈祥的爸爸,而化身成一个疯狂的恶魔。
“老韩!”妈妈嘶哑的嗓音已经破碎得不成调了,仿佛每一声都在滴着血,“你要把她打死,那就把我也打死吧!”
“让他把我打死吧!”纤纤突然发出一声绝望而凄厉的叫声。她摇晃着,从暴风雨般的抽打中神奇地站起来,尽管每动一下都牵扯着钻心的疼痛,但她的头依然高昂着。她看着父亲,眼中泪光闪烁,声音颤抖着,却带着一种解脱的凄凉与伤感:“爸爸,你把我打死吧!我死了,欠你的债也就还清了!”
说完这句话,她的眼神渐渐变得空洞,身体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直直地倒了下去。
就这样,两周之内,她第三次被送进了医院。
第二天清晨,纤纤从疼痛中清醒过来。她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被重锤反复敲击过一般,嗡嗡作响。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如潮水般一波一波地袭来,那是被父亲十几个巴掌扇过的地方,仿佛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着疼痛,肿胀的感觉让她的脸像是被撑大了一圈。而身上,被戒尺抽打之处更是钻心地疼。那疼痛就像是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往肉里扎,每动一下,都像是有刀子在割裂她的皮肉。她的后背、胳膊、双腿,没有一处不疼,那是一种被伤痛全方位包裹的感觉,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艰难地睁开双眼,消毒水的味道钻进她的鼻腔。她微微动了动脑袋,目光首先落在了自己的胳膊上,那上面缠着绷带,隐隐有血迹渗出来。她又看向自己的双腿,也是青一块紫一块,有些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水。这时,她听到了一阵压抑的啜泣声,微微转头,看到了妈妈。妈妈正坐在病床边,眼睛哭得又红又肿,那满脸的痛苦和心疼让纤纤的心猛地一揪。看到纤纤睁开了眼睛,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脸上满是惊喜。她连忙凑近纤纤,用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纤纤的脸颊,声音带着哭腔说道:“孩子,你终于醒了,可把妈妈吓坏了。”说着,眼泪又簌簌地落了下来。
纤纤张了张嘴,刚要说些什么。突然,病房外面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仿佛某个人正和爸爸争论着什么。纤纤仔细一听,那个人居然是高校长。他用纤纤从来没有听过的愤怒而冲动的声音对爸爸说:
“韩孝仁,你到底还算不算个人?这是你亲闺女啊!你居然能下得了这样的狠手!昨天当着魏市长的面,你亲口向我保证,回去之后决不动纤纤一根手指头。可现在你看看,她身上有一块好地方吗?你怎么能如此违背自己的承诺?你把她当作什么了?她不是你的出气筒,她只是一个无辜的孩子啊!你这样的行为,简直就是丧心病狂,你就没有一点愧疚之心吗?”
“我昨天喝醉了!”爸爸哑着嗓子说,声音中竟没有一点怒气,只有无尽的懊悔与惭愧,“我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而且,她毁了我……”
“究竟是谁毁了谁,到现在你还没弄明白吗?”高校长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爸爸的话,声音因为愤怒变得有些尖锐,“韩孝仁,你好好想想,在一中,家庭有背景的孩子难道还少吗?可哪一个像纤纤这般任性骄纵、蛮横无理?哪一个像她那样处处都要有高人一等的感觉?我在一中从教三十余载,担任校长也有十多年了,高干家庭的孩子我见得多了,哪个不是规规矩矩地遵守学校章程,见到老师毕恭毕敬?哪有一个明知自己犯错还去找老师麻烦的?远的不说,就说章玉教过的孩子,郑钦典你应该知道吧,他也在章玉那里历练了一年,作文从来没上过八十分,可他现在依然对章玉心存感激。还有柳笛的同学袁珂,他其实是咱们市常务副市长袁成最小的儿子,这一点恐怕连你都不知道吧!袁市长为了不让儿子享受任何特殊照顾,把他们父子俩的关系瞒得严严实实,连开家长会都是派他司机的妻子去的,全校除了我和班主任陈芝,其余领导和老师至今都毫不知情。苏沐阳和他关系那么好,也是最近听我提及才知道他的家庭背景。他只在班级担任学习委员,连学生会都没进,保送上大学更是提都没提过。而他的第一篇作文就被章玉批了个零分,他和他爸爸对此说什么了?前天他特地从浙大把电话打到了校长室,泣不成声地告诉我,他刚接到苏沐阳的来信,得知章老师去世的消息,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悲痛万分’。那么大的小伙子,在电话里痛哭失声。韩孝仁,你难道就不想一想,你地位再显赫,能比袁市长还高吗?可为什么作文同样被批成零分,人家的孩子就能坦然接受,甚至对老师心存感激、念念不忘,而你的孩子却大发雷霆、无理取闹乃至对老师疯狂打击报复呢?你难道不觉得是你毫无原则的溺爱与纵容,毁了这个本质原本极好的女孩儿吗?”
“别站着说话不腰疼!”爸爸顿时被激怒了,“你高山在一中,校长的位子一坐就是十多年,别说全市哪个犄角旮旯都能说得上话,就连大半个中国都有你的弟子和亲信。而袁市长也好,魏市长也罢,包括老郑,都还稳稳地戴着头上那顶乌纱帽。只有我,奋斗了几十年,却被这小丫头的两盘磁带、几句话给毁得一干二净!这种事要是落在你身上,你能受得了?我就纳闷了,你到底给这小丫头灌了什么迷魂汤?让曾经对章玉恨得咬牙切齿的她,瞬间就转变了态度,宁可遭受指责,宁可出卖父亲,也要护着章玉。还有一中的那帮子老师和学生,一场追悼会过后就全部调转风向为章玉发声,为此不惜得罪上级,不惜牺牲自己的前途和利益。据说昨天下班后仅仅两三个小时,纤纤广播的内容就传遍了大半个城市。整个一中的老师和学生们,用比当初谈论章玉那些传闻高出好几倍的热情,不遗余力地奔走相告,听说还有人匿名写了小传单贴在楼洞里,不用想都知道是一班那些无法无天的孩子们干的好事。那些家里有电话的老师,就在家里打电话,把能告诉的人都告诉了。那个尹鸿家里没电话,他居然跑到电话亭自己掏钱打电话,拿着电话本挨个通知,简直就差拿大喇叭到处喊了。这轰轰烈烈的架势,分明就是故意要弄得尽人皆知。要说背后没有你的指使,打死我都不信。高山,咱俩有什么深仇大恨,你非得置我于死地不可?”
“你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高校长毫不客气地将爸爸顶了回去,“从柳笛告知纤纤大哥哥的真实身份起,一直到昨天你将纤纤送进校园为止,我都未曾与纤纤单独说过一句话。再往前追溯,从那堂作文讲评课开始,直至纤纤主动把录音带交给我,我们俩单独谈话也不超过五句,我又怎么可能给她灌迷魂汤?而且从昨天广播结束后到我去魏市长办公室这段时间,我一直和纤纤待在一起,哪有时间去指使全校师生宣扬你那些所作所为?这一切都是全校师生自发的行为,包括纤纤的行为也是。还是那句话,这场风波自始至终,我高山可以在我说的任何一句话后面签上我的名字,对我做的任何一件事负责到底,而你韩孝仁,敢做出这样的承诺吗?”
爸爸一下子哑口无言了。
高校长微微喘了口气,随后压低了声音,可说话的分量却更重了:“其实,归根到底,大家之所以会不约而同地转变态度,是因为他们心中还有良知与底线!这些良知和底线尽管被嫉妒、自私、无聊、短视、怯懦等人性弱点所掩盖,但却始终存在着。而章玉的死,使大家在极度的震撼中发现了他身上太多曾被忽视的美好品质。这些品质如同阳光一般直射到每个人的心灵深处,让大家在感动之余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反省自身的行为。而在自我反省的刺痛中,他们像勇士一般与那些人性弱点展开较量,如同剔除腐肉一般将弱点从心底一点点剔除。就这样,良知和底线在痛楚与反省中被唤醒了,宛如一头沉睡许久后苏醒的雄狮,在心底发出正义的咆哮,冲破所有阻碍。于是大家勇敢地站出来为他发声,与所有打压、迫害他的势力展开英勇斗争。这种勇气并非是被人唆使或者威逼出来的,更是跳出了种种利益纠葛与自我束缚,它源于心底良知的呐喊,是从人性最本真之处生长出来的力量,因此有着无可比拟的坚韧。它让每一个挺身而出的人都化身为无畏的战士,在这场为章玉老师而战的战斗中,他们不再畏惧任何艰难险阻,不再害怕任何恶意诋毁与攻击。因为他们深知,只要良知尚在,这股力量就会存在,而这股力量必将冲破一切黑暗,迎来光明与希望的曙光。”
说到最后,高校长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满溢着无限的自豪与欣慰。接着,他话锋陡然一转,义正辞严地对韩孝仁说道:“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连你的女儿都开始反对并揭发你了吧。五年前那场大火中,大哥哥英勇救人的壮举,就在她心中播下了善良、勇敢与正义的种子,对大哥哥的仰慕与思念又促使这颗种子生根发芽。尽管在你那绝对自我和极端利己的价值观影响下,它的生长极为缓慢,但终究没有被彻底扼杀。当她知晓章老师就是大哥哥后,良知就在无尽的痛悔中苏醒,那株稚嫩的幼苗也在泪水的浇灌下,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量疯狂生长。如今,它已在她的心中深深扎根,任凭你使出亲情还是利益的手段,都无法将其撼动。说到底,你真该好好感谢章玉,他不仅挽救了你女儿的性命,更是救赎了她的灵魂。而你呢?我真不敢相信,连救命之恩这样天大的恩情,都无法唤醒你那被利益蒙蔽的心,都不能刺痛你那早已麻木不仁的灵魂!你不但不知感恩,反而肆意践踏这份恩情。你哪里还有半点良心和底线?在你眼中,只有自己的名利与地位。在你的内心深处,人性的光辉早已黯淡,道德的准则也被你弃若敝屣。这些年来,你利用手中的权力,对上对下不停地进行各种利益交易,可你以为别人看不清你的真实嘴脸吗?谁都不是傻子!这么多年来的桩桩件件,哪个人心中没都有一杆秤?那些因畏惧你的权势或想从你这儿捞点好处而替你办事的人,他们真的愿意与你为伍吗?他们不过是迫于你的权势,或者为了一时之利与你相互勾结罢了。他们心里明白,一旦阻碍了你的道路或者损害了你的利益,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们踢开。而对于你的上级领导来说,他们又怎么会容忍你这样的人存在?尽管在某些涉及利益的情况下,他们或许会暂时利用你,但他们也清楚,一个一心只为自己的人,是无法让人真正信任的。和你在一起,他们同样会感到恐惧和厌恶。他们不得不提防着你,因为他们知道你随时都可能为了一己私利做出损害集体的事,甚至会毫不留情地出卖他们。所以,最终他们必然会想办法将你剔除出去。你口口声声说是你女儿毁了你,可倘若你能保留一丝良知,在得知章老师是你们的恩人的那一刻,选择坦然面对,积极弥补过错,何至于落到如今这般田地?但你被自私自利的恶魔占据了心灵,选择了一条与良知背道而驰的道路,无情地进行掩盖、打压和诋毁。你的恶念、你的恶行,使你在下属中失去了人心,在上司那里也得不到真正的信任,一步一步将自己推向了声名狼藉的深渊,这与他人何干?从始至终,毁了你女儿的,是你韩孝仁自己!毁了你自己的,同样是你韩孝仁自己!”
“够了!”爸爸突然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把病房里里外外的人都吓了一大跳。“你少在这儿像训学生似的,满嘴道德仁义地指责我。哼,要不是我现在正等着被处理,你敢这么跟我说话吗?人啊,都他妈是势利眼。什么救命之恩,在利益跟前那就是个屁!要不是章玉那小子,我能混到现在这地步?他倒好,临死了还非得拽上我给他垫背,他凭啥呀?还真不如我老伴儿说的,他当初干脆死在大火里算了……”
“爸爸!”纤纤再也忍不住了。身体上的伤痛与心灵深处的剧痛一起袭来,让她几乎要崩溃了。她的情绪如决堤的洪水般瞬间爆发:“你滚!滚得远远的!我不想再看到你的身影,也不想再听到你的声音!马上!立刻!!滚!!!”
“纤纤,你醒了?”伴随着一声惊呼,爸爸与高校长几乎同时闯了进来。爸爸如一阵风般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的病床前,他的双眼瞬间变得通红,眼眸之中盈满了惊喜、激动以及深深的愧疚。他的双唇止不住地颤抖着,良久才艰难地吐出声音:“纤纤,你总算醒了,可把爸爸给吓坏了。”他那双手迫不及待地想要触碰女儿,可又仿佛害怕被无情地拒绝,只能悬在半空之中,微微地打着哆嗦。他微微佝偻着身子,脸上的肌肉因痛苦而剧烈地抽搐着,嗫嚅道:“闺女,爸爸知道错了,爸爸真不该打你啊。昨天,爸爸喝得酩酊大醉,那酒劲一上来,理智就全没了。”他的嗓音沙哑而又低沉,目光如胶般紧紧地黏在女儿的脸上,那懊悔的神情宛如疯长的藤蔓在他的面庞上肆意蔓延。然而,纤纤却能敏锐地觉察到,他的这份懊悔更多的是源于对自己伤害了女儿的愧疚,而非对自身其他恶劣行径的反省。“闺女,爸爸向你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这样了,你就原谅爸爸这一次,好不好?”说着,他的泪水似决堤般夺眶而出,滴落在病床的床单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纤纤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泪水从紧闭着的眼角簌簌地滚落。她把头费力地偏向一边,声音微弱却透着决绝:“你滚!我不要再见到你!你是个恶魔,你让我觉得可怕。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爸爸的手僵在半空,他的脸上满是慌乱,急切地说道:“纤纤,爸爸知道打你是大错特错了,爸爸以后会好好弥补你的。至于其他的事,爸爸有爸爸的苦衷……”
纤纤再次睁开眼睛,那里面满是愤怒的火焰:“苦衷?你的苦衷就是伤害无辜的人,就是践踏别人的生命?就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她的情绪愈发激动,气息也变得急促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不想再听你解释了,你滚吧,我不想看到你。滚!滚呀!”
爸爸的脸色变得惨白,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身躯仿佛失去了支撑般摇摇欲坠。他看着女儿决绝的模样,嘴巴翕动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就在这时,医生走了进来:“怎么回事?病人醒了?她现在可不能激动,不然会出大问题的。”
“可是……”爸爸似乎还不甘心。一旁的高校长见状,连忙生拉硬拽地把他拖出病房:“韩……韩主任,孩子身体要紧,你……您还是先回避一下吧!”
于是,从那时起,直到现在,整整四个月,纤纤再也没有见过爸爸一面。
她的身体恢复得很快。爸爸在酩酊大醉与盛怒之中下手极重,但又似乎下意识地避开了要害部位,所以她虽伤势严重,却都只是外伤,恢复起来并不太难。仅仅一周之后,她就出院了。高校长亲自为她办理了出院的相关手续,并且护送她回到家中。就在当天下午,爸爸的处理结果也公布了,他因为在处理公共职责与私人利益关系时处事不当,被调离了教育部门,到被称作“清水衙门”的档案馆担任了一个小小的科员,行政级别连降两级,从正处级一下子降到了正科级。与此同时,小教部的小陈和人事科的小董的工作也暗中进行了调整,一个被调到下属区机关做了个有名无实的督学,另一个则去了教育督导室负责资料整理工作。其实这样的处理结果对爸爸而言已经是极大的宽容了。上级仅仅针对爸爸在这场风波里的所作所为进行了处理,并未对他此前担任教委主任这些年的种种行为展开调查,甚至连那盘录音带的具体内容都没有公布。报告上只是用了“有重要证据证实”这样的字眼,至于重要证据是什么根本没有提及,所以除了极少数人外,其他人都不知道世间还存在着这样一盘录音带。魏市长曾多次询问高校长磁带是否有备份,对此高校长只是淡淡地回应道:“对于如此重要的物证,当然要小心谨慎地对待。”气得魏市长直称他为“老狐狸”。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如果彻查这些年韩孝仁的所作所为,他的问题绝不是“降职处分、调离岗位”这么简单了,不仅公职保不住,说不定还会受到法律的惩处。然而那些事情牵连太广,正如郑钦典的父亲所说,属于“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情况,“真要撕开了,谁都落不着好”。所以爸爸才得到了这样一个不重不轻的处罚。相应地,一中的语文老师却从这场波折中获益匪浅,李文琛老师顺利地评上了高级职称,陆鲲老师的录像课也获得了全国参赛的名额,而且据说最终还获得了一等奖,甚至连尹鸿老师在那场教职工大会上的言行都没做任何追究。“其实在听到这盘录音带的内容之后,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了。”高校长在跟苏文教授打电话通报最终结果时,不无苦涩地说道,“经过这么一番折腾,韩孝仁这辈子也不可能再掀起什么大风浪了。这已经是我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的、对咱们最为有利的结果了。不过,我一直在想,如果玉儿还活着,他是不会赞同我这样的处理方式的。”
苏文教授沉默了一会儿后,喟然长叹:“海天虽然正直,却也是个通透的孩子。他会理解您的一片苦心的。”
纤纤对这些纷纷扰扰却仿佛一点感觉都没有。从病床上把爸爸撵走的那一刻起,她就彻底把自己封闭起来。
从医院回来后,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接连昏睡了整整三天。然而,这短暂的昏睡仿佛是一场预支的安宁,之后便是无尽的失眠。每到夜晚,她躺在床上,四周的黑暗如潮水般向她涌来。她的眼睛干涩而疼痛,但大脑却异常清醒,那些混乱的思绪像是一群不受控制的野马,在脑海里肆意奔腾。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仿佛在提醒着时间的缓慢流逝。她辗转反侧,试图寻找一个舒适的姿势让自己入睡,可每一个姿势都让她感到莫名的焦躁。那些平时被忽略的细微声音,此刻都被无限放大:时钟的滴答声、窗外偶尔吹过的风声、甚至是墙壁里传来的细微电流声,都如同尖锐的刺,扎进她本就脆弱的神经里。这种折磨会一直持续到天亮。这样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地重复着,她整天整天都无法入睡,每一个夜晚都变成了一场痛苦的持久战。即使在极少数情况下她迷迷糊糊地进入了睡眠状态,也仿佛掉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漩涡。那些梦就像一场场毫无逻辑的闹剧,在她的脑海中肆意地上演,让她无法得到片刻的安宁。她觉得自己像是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漂浮着,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都能将她从那浅薄的梦境中拉扯出来。她的睡眠就像一块破碎的玻璃,无法拼凑成完整的宁静。
随着失眠的夜越来越多,她对生活中的一切都渐渐失去了兴趣。曾经喜欢的书籍,如今被搁置在书架上积满了灰尘,她甚至连翻开的欲望都没有。那些她曾经热衷的音乐,现在听起来也变得平淡无奇,再也无法在她心中激起一丝波澜。她看着窗外的阳光和绿树,却感觉它们离自己那么遥远,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以前她会精心照顾的那些花草,如今在她眼中只是一堆毫无生气的植物,她懒得去浇水、施肥,任由它们在花盆里枯萎。她就像一艘失去了动力的船,在生活的海洋里随波逐流,对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麻木不仁,没有任何事情能够让她重新找回生活的热情。她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具标准的“行尸走肉”。
她越来越不愿意出门,仿佛那扇房门就是她与外界的一道结界。她整日整日地守在自己那小小的房间里,除了必要的洗漱和上厕所,她绝不会离开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一步,一日三餐都需要妈妈送到房间里来。每天清晨,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她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光影在墙壁上移动。她知道外面的世界在运转,有车水马龙,有熙熙攘攘的人群,但那些都与她无关。她的身体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了,每一个动作都变得异常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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