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蒙古牧民的幸福生活(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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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尔敦家的毡包飘起炊烟时,草尖上的露珠还凝着月牙儿的影子。老阿妈图雅把铜壶架到牛粪火上,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叮叮当当的驼铃声。十八岁的其其格掀开毡帘,晨雾里已经排开五辆大轱辘车,车辕上插的杏黄旗湿漉漉写着"晋丰号"。
"阿布!汉人掌柜的带青盐来了!"少女甩着银铃铛跑向羊圈。老额尔敦正蹲在刚剪下的羊毛堆旁,手指头蘸着唾沫数皮口袋里新打的银扣子——上回用二十张羔子皮换的,说是能钉在皮袍上辟邪。
孙掌柜裹着灰鼠皮大氅跳下车,先掏出个蓝布包塞给图雅:"张家口新到的砖茶,拿雪水煮了治您的老寒腿。"转身从褡裢里摸出把嵌螺钿的牛角梳,"其其格姑娘,太原府最时兴的花样。"
羊粪蛋子在地上咕噜噜滚。三个伙计支起松木秤杆,羊毛堆成云彩似的山包。孙掌柜拨算盘珠子比喇嘛转经筒还快,末了往牛皮账本摁个朱砂印:"老哥再攒两车羊粪,下月给您捎带个黄铜转经筒——雍和宫开过光的。"
午后的日头晒软了草场。其其格蹲在勒勒车后头,偷看孙家伙计摆弄新到的货。描金漆盒里躺着玫瑰香胰子,揭开珐琅罐是茉莉花粉,最底下居然压着杆乌沉沉的短火铳。汉人小伙计冲她挤眼睛:"拿三岁口的羯羊换,教你打黄羊。"
老额尔敦把新铁锅吊上木架,锅里炖的野葱羊肉突突冒热气。图雅对着巴掌大的水银镜抿头发,忽然叹了口气:"早些年汉商来收皮子,拿霉粟米糊弄人。如今连羊粪蛋子都当宝..."话没说完,孙掌柜捧着个锦盒进来,里头躺着对鎏金耳坠:"您当年陪嫁的那副,上回瞧见扣子松了。"
暮色染红西边云彩时,车队变成天尽头一串黑点。其其格攥着香胰子在河边梳头,忽然看见浅滩上躺着个汉人打扮的年轻后生。那人腰间的玉牌刻着"晋丰"二字,怀里紧紧抱着个铁皮匣子,匣缝里渗出股苦杏仁味儿。
白露过后,草原上的风就裹了盐粒子。晋丰号的车队沿着勒勒车辙往东走,羊毛捆上插着枯黄的芨芨草,权当驱邪的幡。孙掌柜袖着手坐在头辆骡车里,怀里焐着其其格塞给他的奶豆腐——那蒙古姑娘前日救下的后生醒了,说是天津分号派来送密账的伙计。
此刻,其其格和那后生坐在车尾有说有笑。
其其格说她这辈子都没有走出过草原,人不能这么活。她想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天津卫码头飘着海蛎子味儿时,大福船刚卸完琼州的椰糖。脚夫们把压得瓷实的羊毛滚进底舱,又在夹板层码上腌入味的羊肉干。羊粪袋子堆在船尾,用苇席盖严实了,怕沾了潮气走了肥性。
风行了八万里,一个月后,其其格跟着孙掌柜的船队到了海南。
在其其格眼里,海南岛崖州的晒场最是有趣。羊毛过完碱水,铺在火山岩上晒得蓬松,黎族妇人坐在槟榔树下负责这些羊毛的清洗晾晒工作,之后这些羊毛就会被送进纺织厂,用珍妮纺纱机纺成呢子,制衣厂会把这些呢子做成好看笔挺的军大衣或者其他好看的衣服、帽子,销往全国各地和日本、朝鲜等地区。
孙掌柜把东山羊腊肠挂在老榕树上,底下支着铁锅熬椰子油,油渣子拌了米糠喂给文昌鸡,鸡冠子红得透亮。
琼州府衙门的师爷最爱这口。每月初七,准要揣着黄铜水烟袋来作坊转悠,美其名曰"巡查军需",临了总捎走两挂腊肠。孙掌柜也不点破,单叫伙计往他轿子里多塞包胡椒面——去年腊月里师爷透信,说荷兰人的货船在榆林港卸过铁皮箱,里头装的物件和晋丰号收的羊粪肥一个味儿。
这日头偏西时,孙掌柜捏着紫砂壶蹲在晒场边,看黎族老阿婆教其其格辨纺线。羊绒在槟榔染液里过三遍,出来就是上好的蟹壳青。那蒙古姑娘跟一个叫阿月的同龄姑娘学得很快,发辫梢都沾了染料,倒像落了两只翠鸟。
"掌柜的,福州分号的信。"醒来的后生递上桐油封口的竹筒,袖口露出半截烫疤——上月救他时还没这印记。信上说爪哇来的商船要订五百匹呢料,指明要掺了剑麻丝的"海霞缎"。孙掌柜捻着山羊须笑,当初在草原收羊毛时,谁能想到蒙古云的纹路,落在南洋竟成了浪花纹?
暮色漫过椰林时,其其格看见晒场东南角忽然吵嚷起来。两个黎族汉子为争半筐羊粪肥红了脸,一个说自家稻田遭了虫害,一个嚷着菠萝地缺肥。孙掌柜不慌不忙摸出两包旱烟叶:"明日有批新沤的肥,拿火山灰拌过,比寻常的劲道。"
夜里潮气起来了。其其格蹲在灶间帮厨娘刮椰蓉,忽然瞧见后生蹲在榕树下埋东西。月光漏过气根,照见那铁皮匣子开了锁,里头躺着几颗裹了蜜蜡的种子——上回闻到的苦杏仁味,原是新大陆来的金鸡纳树籽。
大青山脚下的草场黄了又绿,晋丰号的驼队倒比候鸟还准时。其其格在外面见了世面,跟着一起回来了。
孙掌柜这回换了匹菊花青的走骡,褡裢里揣着天津卫捎来的椰子糖,油纸包上还沾着海腥气。
老额尔敦蹲在刚搭的木头仓房前头,看伙计们往麻袋里装羊粪蛋子。去年这时候,这些黑珍珠似的粪球还散在草窠里遭雨淋,如今倒要坐着大福船去海南岛见世面。"听说南边的稻子喝了咱草原的粪水,蹿得比套马杆还高。"孙掌柜拿烟袋锅子比划着,顺手往老额尔敦怀里塞了包大旱烟。
回来的其其格在灶台边熬奶茶,铜锅里咕嘟着张家口新来的砖茶。她耳朵上那对从海南买回来的鎏金耳坠晃呀晃的,晃得孙家伙计二顺子直眯眼。
"海南岛的黎族姑娘,拿羊毛呢子裁筒裙,说是比蕉叶还透气。"其其格说道。
二顺子听完掏出块靛蓝料子,边角绣着白鹇鸟,"拿这个换你家三只羊羔,成不?"
暮色染红西天时,十八辆大车满载着出发了。最前头那车垛着青盐和铁锅,后头跟着的尽是鼓囊囊的羊毛捆子。老额尔敦忽然想起什么,追着车辙跑出去二里地,往孙掌柜怀里塞了包风干奶豆腐:"给海南的老倌们尝尝,就说这是草原的云彩做的。"
天津卫码头飘着咸腥的海风时,晋丰号的货正在过官秤。码头账房王先生戴着西洋眼镜,蘸朱砂的毛笔在货单上龙飞凤舞:"羊毛两千三百斤,合大明公砝一百零五担。"忽然抽了抽鼻子,从羊毛捆里摸出块奶豆腐,金丝边水晶眼镜片上顿时蒙了层水雾。
大福船启碇那日,二十八个黎族船工喊着号子扯帆。船老大姓符,祖上在郑和船队当过火长。他摸着羊毛捆直咂嘴:"儋州的婆娘要欢喜疯了,往年纺麻布剌得娃娃满身红疹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个竹筒,里头泡着槟榔,"拿这个跟蒙古兄弟换奶皮子,两不相亏。"
船过琼州海峡那天,遇着场太阳雨。符老大指挥伙计们拿棕榈叶盖货,自己却把羊粪袋子护在身下:"儋州今年种晚稻,就指着这些金疙瘩肥田。"雨水顺着他的斗笠淌成帘子,混着咸水在甲板上画出道道蚯蚓似的痕。
儋州的作坊临着昌化江,水车吱呀呀转了三百年。黎族阿婆们坐在槟榔树下纺毛线,纺锤是用黄杨木雕的鲤鱼。有个叫阿月的姑娘手最巧,能把杂色羊毛捻成朝霞似的渐变线。她男人在军粮局当差,专管把羊肉干碾成粉,掺上薯粉压成拇指粗的条子。"当兵的揣在兜里,走十里路啃半根,管叫浑身热腾腾。"阿月说这话时,正往腊肠里塞胡椒粒,那胡椒还是从南洋来的。
腊月里北风起时,天津卫的商船又回来了。这回船上载着琼州产的毛呢料子,用芭蕉叶包得齐整。孙掌柜在张家口分号拆开油布包,里头竟掉出串贝壳项链。老额尔敦拿它挂在勒勒车上,风一吹就叮当响,倒像南海的浪花在草原上跳舞。
其其格如今会写汉话了,歪歪扭扭给阿月捎信:"寄来的筒裙被乌仁其其格抢走了,她说要穿着嫁到呼伦贝尔去。"随信附了包炒米,用晒干的荷叶裹着。阿月回信时塞了两颗红珊瑚珠子,说是船过三沙时采的,"给新娘子添喜气"。
开春时晋丰号来了个年轻账房,戴金丝水晶眼镜的模样活脱脱像天津码头的王先生。他在老额尔敦家喝了三碗奶茶,忽然从算盘匣子底下抽出本洋装书,书里夹着张发黄的画片,上头是一个笑哈哈的老人抱着大胖孙子,背后衬着儋州港的船桅如林。
老额尔敦对着夕阳举起画片,忽然听见羊圈里传来其其格的笑声。姑娘正试着把黎族筒裙套在皮袍外头,银铃铛缠在贝壳项链上,丁零当啷响作一片。二顺子蹲在毡包顶上挂灯笼,红纸罩上写着汉蒙两种吉祥话,被风吹得哗啦啦翻卷,倒像要把草原和南海的故事说给云彩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