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60《秦淮河画舫》(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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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公子的耳尖微微发红,喉结滚动着说不出话。知府见状咳嗽两声:“既然是误会,周生便将画归还,此事就此作罢。顾大人与柳姑娘的亲事,还望早日成全。”

出了府衙,周叙之在巷口遇见等了许久的柳如眉。她卸了妆,鬓边只插着根木簪,腕上翡翠镯子不见了,露出道浅红的勒痕——是今日清晨她在画舫上扯断镯子时留下的。

“原来你都知道了。”她递过个油纸包,里头是刚出炉的蟹壳黄,“顾大哥当年为了凑我的赎身钱,不得不娶侍郎之女。那半幅画,是我撕碎扔进河里的,原以为……”

烧饼的热气熏得人眼眶发酸。周叙之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在画舫上,柳如眉教他画并蒂莲,说“花开并蒂需得活水滋养,秦淮河的水,养得了画舫,却养不得真心”。他咬了口烧饼,咸香在舌尖绽开:“你打算怎么办?陈万贯的五百两……”

“鸨母收了陈万贯的银子,却不知我早将顾大哥从前送的字画典当了。”柳如眉望着巷口的灯笼,光映在她眼底像碎了的星子,“明日我便离开听涛阁,去聚宝门开个绣坊。周公子……”她忽然从袖中取出幅画,正是那日未完成的雪夜秦淮,舟中男子回首望来,眼中映着画舫的灯火,“若得空,来教我读《楚辞》可好?”

春风吹开秦淮河冰面的那日,听涛阁的灯笼灭了。周叙之抱着一摞书往聚宝门去,路过桃叶渡时,见新挂的“绣春坊”匾额下,柳如眉正踮脚调整幌子,鬓边簪着朵红山茶,腕上戴着银铃,笑声像溪水撞着鹅卵石:“周公子快些进来,我新制了印泥,用的是秦淮河的水调的朱砂!”

绣坊内挂满绣品,有并蒂莲纹样的香囊,有雪夜秦淮的屏风,最显眼的是幅《画舫听涛图》,船头立着青衫书生,舱中女子执卷而坐,背后的波心碎着满河星光。周叙之忽然发现,画中男子袖中露出半幅残卷,绢角的并蒂莲旁,多了行小楷:“听涛阁已随波去,绣春坊里待春归。”

夏至那天,绣春坊来了位不速之客。顾公子穿着便服,手中捧着个檀木盒,里头是当年撕碎的半幅画,如今用金线细细缝补,并蒂莲的花蕊处嵌着粒东珠,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如眉,这是最后一次了。”他的声音比三年前在画舫上作画时低沉许多,“侍郎夫人昨日难产没了,父亲说……”

“顾大哥不必多说。”柳如眉正在绣幅《九歌图》,指尖在湘妃竹上停住,“当年你为我卖了祖传的端砚,我为你当了母亲的玉镯,如今两不相欠。这秦淮河上的画舫,从来都是载着人往前的,哪有回头的道理?”

顾公子走时,将檀木盒留在案上。柳如眉打开看了眼,忽然轻笑,将盒子推给正在研墨的周叙之:“劳烦公子将这东珠抠下来,明日给隔壁绣娘的孩子打对长命锁吧。金线么……”她望着窗外的秦淮河,画舫正载着新的客人驶过,灯笼在水面拖出长长的光痕,“便拆了给绣品镶边,倒比并蒂莲更衬这人间烟火。”

秋闱将近时,周叙之在绣春坊温书。柳如眉总说他“比秦淮河的水还刻板”,却每日变着花样做点心:蟹粉豆腐包要摆成书卷形,桂花糖糕印着“连中三元”的模子。这日他正背《论语》,忽听外头喧哗,只见陈万贯带着几个伙计闯进来,手中挥着张契约:“柳如眉你敢骗我!五百两银子收了却不肯从良,当我陈某人的钱是河水冲来的?”

绣绷从柳如眉手中滑落,绷上刚绣好的《秦淮河画舫图》被踩出脚印。周叙之忙扶住她,见她脸色苍白如纸:“陈老爷误会了,那五百两银子……”

“别装蒜!”陈万贯一把扯住柳如眉的手腕,银铃“哗啦”散落满地,“鸨母昨日都告诉我了,你根本没打算跟我,不过是拿我当冤大头——”

“放手!”周叙之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将陈万贯推得踉跄半步。陈万贯恼羞成怒,挥拳便打,却听见巷口传来马蹄声,几个衙役分开人群:“陈万贯,你竟敢当街行凶?应天府的传票!”

原来顾公子离开绣春坊后,放心不下,暗中查了陈万贯的账目,发现他勾结海盗走私丝绸,正巧被巡城御史逮个正着。衙役带走陈万贯时,他腰间的翡翠玉佩撞在门槛上碎成两半,像极了三年前柳如眉扯断的镯子。

“没事了。”周叙之蹲下身捡银铃,指尖触到柳如眉腕上的勒痕,比冬日更深了些,“等我考完秋闱,便去应天府找份差事,到时候……”

“到时候再说吧。”柳如眉忽然笑了,从匣中取出新制的印泥,在《秦淮河画舫图》的破损处盖了方小印,“你看,这印泥用了三年前的沉水香,混着今年的新朱砂,倒比从前更鲜亮了。有些伤痕,原是要混着时光才好看的。”

秋闱放榜那日,秦淮河上飘着桂花香。周叙之中了举人,却退了赴京会试的船票,在聚宝门租了间临街的屋子,窗正对着绣春坊的幌子。柳如眉笑话他“酸腐”,却在他备课的时候,悄悄在砚台里添了沉水香——与残卷上的气味分毫不差。

冬至前夜,周叙之正在抄《水经注》,柳如眉抱着个匣子推门进来,鬓边簪着支玉簪,是用典当了三年的玉镯赎回来的:“你看这是什么?”

匣中是完整的《秦淮夜舫图》,并蒂莲在月光下泛着银光,绢底的银丝织成秦淮河的波纹,细看竟能看出画舫行进的方向。柳如眉指着画中女子的袖口:“当年顾大哥说,画舫要往朱雀桥去,可我偏让它往桃叶渡漂——你瞧这波纹,是不是像在说‘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烛花“噼啪”炸开,周叙之忽然握住她的手,腕上银铃轻响:“不如我们画艘新的画舫?船头栽两株芙蓉,舱中摆套茶具,等春风起时,便顺着秦淮河往下游漂,漂到白鹭鹭洲,漂到长江口……”

柳如眉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子,忽然低头在他掌心画了朵并蒂莲:“好啊。只是这画舫得用你中举的喜报当船帆,用我绣春坊的丝线做缆绳,再捡些秦淮河的鹅卵石压舱——这样的画舫,才载得动我们的半河灯火,满舱星辰。”

更漏声在远处的水巷里荡开,像句未说完的情话。窗外飘起细雪,却掩不住绣春坊里的灯火,暖得像春江水初融。周叙之望着案上的《秦淮夜舫图》,终于明白这三年来的周折,原是秦淮河在替有情人织网:将碎了的画补全,将断了的弦续上,将沉在河底的真心,都托着灯笼捞回了人间。

雪停时,柳如眉已在画舫图的边角题了行小字:“画舫载得双燕归,不向波心问去留。”墨色未干,她忽然握住周叙之的手,在他指腹上按了个朱砂印——像朵开在时光里的并蒂莲,永远鲜艳,永远芬芳。

此后许多年,当人们走过聚宝门的绣春坊,总会看见两位老人坐在临窗的位置。老爷爷在教老奶奶读《楚辞》,老奶奶在给老爷爷补袖口的破洞,案上的青瓷香炉飘着沉水香,墙上挂着幅《秦淮河画舫图》,画中的灯笼永远亮着,照亮了半河星辰,也照亮了画舫上那对依偎的身影——他们的故事,早已成了秦淮河上的新传说,随波流传,永不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