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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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人听了,又笑起来,说道:“我本来不想说,可实在憋不住,你也太婆婆妈妈了。这种话,哪像是读书的男人说的。草木怎么能和人扯到一起呢?要不是婆婆妈妈的,真就成呆子了。” 宝玉叹道:“你们哪里懂,不只是草木,天下万物都是有情有理的,和人一样,遇到知己,就会有灵验。往大了说,孔子庙前的桧树、坟前的蓍草,诸葛祠前的柏树,岳武穆坟前的松树,这些都是堂堂正正,随着人的正气而生,千古不朽的东西。世道乱的时候就枯萎,世道太平的时候就繁荣,千百年来,枯了又生有好几次。这难道不是预兆?往小了说,杨太真沉香亭的木芍药,端正楼的相思树,王昭君坟上的草,不也都有灵验。所以这海棠花也是因为它所对应的人要亡故,所以才先死了半边。”

袭人听了宝玉这番痴话,觉得又可笑,又可叹,便笑着说:“你这话可真让我生气。晴雯算什么,值得你费这么多心思,还拿这些正人君子来作比!还有,就算她好,也超不过我的地位。就说这海棠,也该先比我,还轮不到她。难不成是我要死了。” 宝玉听了,急忙捂住她的嘴,劝道:“你这是何苦!一个还没弄清楚,你又这样。算了,别再提这事了,别弄得走了三个,又搭上一个。” 袭人听了,心里暗自高兴,想道:“要是不这样,你也没法罢休。”

宝玉接着说:“从现在起,别再提她们了,就当她们三个死了,不过如此。况且以前也有过死人的事,我也没怎么样,道理是一样的。现在说眼下的,倒是把她的东西,瞒着上头,别让下面的人发现,悄悄地让人给她送出去。再有咱们平时积攒的钱,拿几吊出去给她养病,也算是你们姊妹一场的情分。” 袭人听了,笑道:“你也太小看我们,把我们想得太没情义了。这话还用你说,我已经把她平日里所有的衣裳和各种东西都收拾好了,放在那儿。现在白天人多眼杂,怕惹出事来,等晚上,悄悄地让宋妈给她拿出去。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她吧。” 宝玉听了,感激不已。袭人笑道:“我早就出了名的贤惠,连这点好名声还不会赚吗!” 宝玉听她这么说,赶忙赔着笑脸安抚了她一会儿。晚上,果然悄悄地让宋妈把东西和钱给晴雯送了过去。

宝玉稳住了其他人,便找了个机会,独自从后角门出去,央求一个老婆子带他到晴雯家去看看。一开始,这老婆子说什么都不肯,只说怕被人知道了,“要是回了太太,我还怎么吃饭!” 无奈宝玉死活哀求,还答应给她些钱,这老婆子才带着他去了。

这晴雯当年是赖大家用银子买来的,那时晴雯才十岁,还没留头发。因为她经常跟着赖嬷嬷进府,贾母见她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欢。所以赖嬷嬷就把她孝敬给了贾母使唤,后来才到了宝玉房里。晴雯进府的时候,已经不记得家乡和父母了,只知道有个姑舅哥哥,擅长屠宰,也流落在外,所以又求赖家把他姑舅哥哥买进来,在府里做工糊口。

赖家的见晴雯虽然到了贾母跟前,聪明伶俐,嘴尖性子急,却还不忘旧情,便又把她姑舅哥哥买了进来,还把家里的一个女孩子许配给了他。成了家之后,谁知道她姑舅哥哥一旦日子安稳了,就忘了当年流落的日子,整天只顾着喝酒,也不顾家。偏偏又娶了个多情漂亮的妻子,那妻子见他不顾家,又不懂男女之事,只知道一味地喝酒,便不免有美人配庸夫的感叹,心中充满了寂寞。又见他度量大,没有嫉妒之心,这媳妇便放纵起来,在宅子里到处勾搭人,上上下下竟然有一半人都和她有过交往。要是问她夫妻二人姓甚名谁,就是上回贾琏见过的多浑虫和灯姑娘。

如今晴雯唯一的亲戚,便是这姑舅哥哥一家,所以被撵出来后就住在这里。此时,多浑虫外出了,灯姑娘吃完饭也串门去了,只剩下晴雯一个人,在外间的房里艰难地趴着。

宝玉让那婆子在院门口望风,自己轻轻掀起草帘走进来。一进屋,就看见晴雯睡在芦席铺就的土炕上,好在被褥还是以前用的那些。宝玉心里一阵难受,一时间不知所措,走上前,含着泪,轻轻伸手拉住晴雯,小声唤了她两声。

这阵子,晴雯又着了风,再加上哥嫂说了不少难听的话,病情愈发严重,咳嗽了一整天,才刚刚迷迷糊糊睡过去。忽然听到有人叫她,她勉强睁开眼睛,一看是宝玉,又惊又喜,心中满是悲伤与痛苦,急忙一把紧紧攥住宝玉的手。哽咽了好半天,才勉强说出半句话:“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紧接着便咳嗽个不停。宝玉也只能陪着她一起哽咽。

晴雯说道:“阿弥陀佛,你来得正好,倒半碗茶给我喝。渴了大半天,喊个人都没人应。” 宝玉听了,连忙擦去眼泪问道:“茶在哪里?” 晴雯说:“就在那炉台上。” 宝玉一看,炉台上有个黑沙吊子,可一点儿都不像茶壶。他只好到桌上拿了个碗,那碗又大又粗糙,根本不像个茶碗,还没拿到手,就先闻到一股油腻和腥膻的味道。宝玉没办法,拿过来先用清水洗了两遍,又用开水烫了烫,这才提起沙壶倒了半碗。再看那茶水,颜色绛红,根本不像样。晴雯靠在枕头上说:“快给我喝一口,这就是茶了。哪能跟咱们在府里喝的茶比!” 宝玉听了,先自己尝了尝,茶水没有一丝清香,也没有茶味,只有一股苦涩,勉强能算得上是茶罢了。尝完后,才递给晴雯。只见晴雯像得了甘露一样,一口气全喝了下去。

宝玉心里暗自想道:“平常喝的都是好茶,她还有不满意的地方;今天这茶如此,可见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还有‘饭饱弄粥’,还真是有道理。” 一边想着,一边流着泪问道:“你有什么想说的,趁现在没人,快告诉我。” 晴雯抽抽噎噎地说:“还有什么可说的!就是挨一天算一天,我知道横竖也就这三五天的光景了,就要去了。只是有一件事,我死也不甘心:我虽说长得比别人好看些,但从来没有用私情勾引过你,凭什么一口咬定我是狐狸精!我实在不服气。如今我已经担了这虚名,临死之前,不是我后悔,早知道这样,当初我就该有别的打算。没想到我一片痴心,还以为大家能一直在一起。没想到凭空生出这等事,我有冤都没处诉。” 说完又哭了起来。

宝玉拉着晴雯的手,只觉得她的手瘦得像枯柴一样,手腕上还戴着四个银镯子,便哭着说:“先把这个卸下来吧,等你好了再戴上。” 说着就帮她卸下来,塞到了枕头底下。又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不容易长到二寸长,这一病好了,又得短不少。” 晴雯擦了擦眼泪,伸手拿过剪刀,把左手上两根葱管一样的指甲齐根铰了下来;又伸手到被子里,把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来,连同指甲一起递给宝玉,说:“这个你收着,以后看到就像看到我一样。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给我穿。我将来在棺材里独自躺着,就好像还在怡红院一样。按理说不该这样,但我担了这虚名,也实在是没办法了。” 宝玉听了,赶忙脱下自己的衣服换上,把晴雯的指甲小心藏好。晴雯又哭着说:“你回去他们要是问,别撒谎,就说是我的。既然担了虚名,索性就这样,也不过如此了。”

话还没说完,就见晴雯的嫂子笑嘻嘻地掀开门帘走进来,说道:“好呀,你们俩的话,我都听见了。” 又对宝玉说:“你一个主子,跑到下人房里来干什么?看我年轻漂亮,是来调戏我吗?” 宝玉听了,吓得连忙赔着笑脸央求道:“好姐姐,千万别大声嚷嚷。她服侍我一场,我私下里来看看她。” 灯姑娘便一把拉着宝玉进了里间,笑着说:“你不想让我嚷嚷也容易,只要依我一件事。” 说着,就坐在炕沿上,不过并没有做出不当举动。

宝玉哪里见过这阵仗,心里突突直跳,急得满脸通红,又羞又怕,赶忙说道:“好姐姐,别闹。” 灯姑娘眼神带着笑意,说道:“呸!整天听人说你在风月场里很会周旋,怎么今天反倒害羞起来了。” 宝玉红着脸说:“姐姐快放手,有话咱们好好说。外面有老妈妈,被听到了算怎么回事。” 灯姑娘笑着说:“我早就进来了,让那婆子去园门口等着了。我盼星星盼月亮,今天可算把你盼来了。虽说早就听说过你,可百闻不如一见,空长了一副好模样,却像个没药性的炮仗,只能做做样子,还比我害羞。可见别人说的话,真不能全信。就比如说刚才我们姑娘下来,我还以为你们平日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进来后在窗下仔细听,屋里就你们俩,要是真有那些事,怎么会不提起,没想到你们俩竟规规矩矩的。看来这天下冤枉人的事还真不少。既然这样,你放心。以后你尽管来,我不会再为难你。”

宝玉听了,这才放下心来,起身整理好衣服央求道:“好姐姐,你千万照看她两天。我现在得走了。” 说完便走出来,又跟晴雯告别。二人自是依依不舍,但也不得不分开。晴雯知道宝玉处境为难,就用被子蒙住头,不再看他,宝玉这才离开。宝玉本想去芳官、四儿那里,可天色已晚,他出来这么久,担心府里的人找不到他,又怕惹出什么事,只好先回园子,打算明天再做打算。于是他来到后角门,正好小厮抱着铺盖,里面的嬷嬷们正在清点人数,要是再晚一步,角门就要关上了。

宝玉进了园子,庆幸没人发现。回到自己房里,他告诉袭人说自己去薛姨妈家了,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到了铺床的时候,袭人不得不问今晚怎么睡。宝玉说:“怎么睡都行。”

原来这一两年间,因为王夫人看重袭人,她越发注重自己的言行举止。在没人的地方,或者晚上的时候,她不再和宝玉亲昵,和小时候相比,反而疏远了许多。况且,虽然没有什么大事要处理,但所有针线活,以及宝玉和其他小丫头们的出入银钱、衣物什物等琐事,也十分繁杂;再加上袭人有吐血的旧病,虽说已经好了,但每次因为劳累或者受了风寒,咳嗽时就会带血,所以近来晚上她都不跟宝玉同房。宝玉晚上经常醒来,而且胆子特别小,每次醒来都要叫人。因为晴雯睡觉警醒,动作又轻,所以晚上所有茶水、起坐、呼唤的事情,都交给她一个人负责,所以宝玉外床一直是晴雯睡。如今晴雯走了,袭人不得不问,毕竟晚上的事比白天更重要。宝玉既然说怎么睡都行,袭人只好按照以前的惯例,把自己的铺盖又搬到床外。

宝玉发了一整晚的呆。等催着他躺下,袭人等人也都睡下后,只听见宝玉在枕头上一会儿长吁短叹,一会儿翻来覆去,一直到三更过后,才渐渐安稳了些,有了轻微的鼾声。袭人这才放下心,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还没过半盏茶的工夫,就听到宝玉喊 “晴雯”。袭人赶忙睁开眼睛,连声回应,问他要做什么。原来是宝玉想喝茶。袭人急忙下床,在盆里蘸湿了手,从暖壶里倒了半盏茶,给宝玉喝了。宝玉喝完茶,笑着说:“我最近叫她叫习惯了,都忘了是你。” 袭人笑着说:“她刚到咱们这儿的时候,你睡觉做梦还直喊我呢,半年后才改过来。我知道晴雯虽然人走了,但这两个字恐怕你是忘不了的。” 说完,两人又躺下了。

宝玉又翻来覆去折腾了一个时辰,到五更天的时候才刚睡着,恍惚间看见晴雯像往常一样从外面走进来,笑着对宝玉说:“你们好好过日子吧,我从此就要和你们分别了。” 说完,转身就要走。宝玉急忙呼喊,这一喊又把袭人给叫醒了。袭人还以为宝玉叫顺口了,乱叫一气,却见宝玉哭着说:“晴雯死了。” 袭人笑着说:“这说的是什么话!你就知道瞎闹,被别人听见像什么样子。” 宝玉哪里肯听,恨不得天一亮就派人去打听消息。

天亮的时候,王夫人房里的小丫头就等在那里,叫开前角门,传达王夫人的话:“马上叫醒宝玉,让他赶紧洗脸,换好衣裳过来。因为今天有人请老爷去赏桂花,老爷因为喜欢他前几天作的诗,所以要带他们一起去。这都是太太说的,一个字都别传错了。你们赶紧跑去告诉他,立刻催他过来,老爷在上房等着他一起吃面茶呢。环哥儿已经来了。快跑,快跑。再派一个人去叫兰哥儿,也这么说。” 里面的婆子听一句,应一句,一边扣着衣扣,一边去开门。这边早有两三个人一边扣着衣服,一边分头去传话了。

袭人听到有人敲院门,就知道有事,急忙一边让人去问,一边自己起身。听到这话后,赶忙让人舀来洗脸水,催着宝玉起床洗漱,自己则去拿衣服。她想着宝玉要跟贾政出门,就没拿出那些特别出色、崭新的衣服鞋子,只挑了些中等成色的。宝玉此时也没办法,只能匆匆忙忙地赶过去。果然,贾政正在那里喝茶,心情十分愉悦。宝玉赶忙行了早晨请安的礼节。贾环和贾兰二人也都和宝玉见了面。贾政让他们坐下喝茶,然后对贾环和贾兰说:“宝玉读书不如你们两个,但论起做诗联句的才情,你们都比不上他。今天去了那边,免不了要让你们做诗,宝玉你要听吩咐,帮衬他们两个。” 王夫人等人从来没听过贾政这样评价宝玉,真是意外之喜。

过了一会儿,贾政父子三人就出门了。王夫人正打算去贾母那边,这时芳官等三个人的干娘过来回禀说:“芳官自从前几天承蒙太太恩典,被打发出去后,就像疯了似的,茶也不喝,饭也不吃,还拉着藕官和蕊官,三个人寻死觅活的,非要剪了头发去当尼姑。我还以为小孩子家刚出去不习惯,过两天就好了。没想到他们闹得越来越凶,打骂都不怕。实在没办法,所以来求太太,要么就依了他们去当尼姑,要么教训他们一顿,赏给别人做女儿,我们实在没这福气管他们了。” 王夫人听了说:“胡说!哪能由着他们乱来,佛门也是能随便进的!每个人打一顿,看他们还闹不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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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正值八月十五,各庙都有上供的习俗,庙里的尼姑也会来送供品的尖儿。王夫人在八月十五的时候,把水月庵的智通和地藏庵的圆信留下来住了两天,到今天还没回去。她们听到这个消息,巴不得再多拐两个女孩子回去干活使唤,于是都对王夫人说:“咱们府上到底是善良人家。因为太太您乐善好施,所以感召得这些小姑娘都这样。虽说佛门不是轻易能进的,但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发愿,原本就是要度化一切众生,不管是鸡还是狗,无奈世人执迷不悟。如果真有善根能醒悟,就可以超脱轮回。所以经书上记载,虎狼蛇虫得道的例子也不少。如今这两三个姑娘既没了父母,家乡又远,她们享受过富贵,又想到从小命苦,身处这复杂的环境,将来还不知道会怎样,所以想苦海回头,一心出家修行来世,这也是她们的志向。太太可不要限制了这份善念。”

王夫人原本就是个善良的人,一开始听她们说要限制芳官等人的想法,不愿意让她们随心所欲,是觉得芳官她们不过是些小孩子,一时不顺心才有这样的念头,又担心她们将来受不了佛门的清苦,反而会获罪。现在听这两个尼姑的话,觉得很有道理;而且最近家里事情又多,邢夫人还派人来说,明天要接迎春回家住两天,准备让人家相看;还有官媒婆来求说探春的亲事,王夫人正心烦意乱,哪有心思管这些小事。听了这话,便笑着回答:“你们俩既然这么说,那把她们带回去做徒弟怎么样?” 两个尼姑听了,念了一声佛说:“善哉!善哉!要是这样,那您老人家可是积了大德了。” 说完,便行礼叩谢。

王夫人说:“既然这样,你们去问问她们。如果她们真心愿意,就上来当着我的面拜了师父去吧。” 这三个干娘听了,出去把芳官她们三个人带了进来。王夫人再三询问,她们三个主意已定,于是向两个尼姑叩了头,又拜别了王夫人。王夫人见她们心意坚决,知道强求不得,反而觉得伤心可怜,赶忙让人拿了些东西赏给她们,又送了两个尼姑一些礼物。从此,芳官跟着水月庵的智通,蕊官和藕官跟着地藏庵的圆信,各自出家去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