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禄(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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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明禄挤进花厅时,廊下的画眉鸟突然扑棱棱惊飞。金丝楠木门槛在他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八名小厮的脊梁弯成青虾,托着肉山似的腰身,汗珠顺着他们发青的指节滴落在波斯地毯上。厅堂里十六盏琉璃灯突然暗了暗——他那件孔雀翎织就的云锦外袍正吞吃着所有的光线。
门内二十步长的猩红地毯上,油脂正从两排紫檀案几往下滴落。左侧第三席的胖子正把整张脸埋进烤乳猪的腹腔,油亮的花白胡须沾满肉渣,后颈堆积的脂肪随着啃咬动作泛起涟漪。他隔壁的老者用纯金长勺挖着青玉碗里的血燕窝,每舀一勺都要翻起眼白发出呻吟,汤汁顺着三层下巴渗进赤金蟒纹的衣领。
右侧传来瓷器碎裂声。两个几乎顶到案几的肚皮正在互灌烈酒,琥珀色液体从他们咧开的嘴角喷溅,在织金桌布上洇出尿渍般的痕迹。更远处有人醉倒在满地蟹壳中,圆滚滚的肚皮随着鼾声起伏,活像只搁浅的巨鲸。
“禄公到——“
司礼太监的唱喏声像被掐住脖子的鹧鸪。二十多张油光发亮的面孔同时转向大门。朱明禄的视线掠过那些僵在半空的面团——这些由最纤细的神经里开出的笑还没有在层层叠叠的横肉里绽放,就已累死在抽搐似的沟回里了,落在八仙桌中央的鎏金炭炉上。乳白色蒸汽正托着整只熊掌升腾,琥珀色汤汁顺着熊爪的褶皱流淌,在青玉盘中积成黏稠的湖泊。
朱明禄的座位铺着白虎皮,需要六个童仆托着后腰才能坐下。檀木椅背雕着五爪金龙,此刻龙目正被他的后背硌得变形。可怜刚坐下,那腰间羊脂玉带扣便应声崩开,那扣子飞到邻座盐运使一张肉脸上,顺滑地淌了下来。
“明禄兄这玉带...“盐运使的筷尖悬在他腰间,去年中秋宴上系的整块和田青玉带板,如今正深深勒进脂肪里。朱明禄咧开嘴,三层下巴挤得蟠龙补子上的金线崩开两股,去年圣上御赐的袍子,袖口已接了三回缎边。
“上冰酪——“
司礼太监拖着长调。
八名侍女捧着琉璃盏鱼贯而入。琉璃盏外壁沁出的水珠正顺着朱明禄的手背滚落。玫瑰卤子在乳酪表面晕开胭脂色,他忽地记起八岁那场风寒。乳母用银匙撬开他紧咬的牙关,参汤混着鹿茸碎漏进喉管,锦被下的身躯已胀得系不上亵衣带子。
堂前十六扇槅心窗全敞着,四月的风裹着芍药香扑进来,却吹不散满屋凝滞的油脂气。
子时的更漏声响起,宴会厅中央的青铜饕餮纹鼎接着腾起白烟,十二个侍女正将整头烤骆驼缓缓吊入鼎中。骆驼空洞的眼窝里塞着夜明珠,驼峰被挖空填入八宝饭,四蹄钉着金箔。当油脂滴入炭火发出爆响时,满座立刻响起此起彼伏的吞咽声。
案几上,孔雀尾羽装饰的拼盘里,熊掌与猩唇堆成小山,冰糖燕窝在夜光杯中泛着血色的光。
“饮胜!“对面的镇南侯举起犀角杯,他肿胀的手指上套着七枚宝石戒指,翡翠扳指几乎嵌进肉里。当仆从为朱明禄斟满波斯葡萄酒时,注意到他背后的屏风——百子千孙图上爬满苍蝇,甜腻的蜜饯残渣正在绢帛上发酵。
子时的更漏声响起时,朱明禄正试图抓住第三百零七杯梨花白。月光在琥珀酒液中碎成金箔,他看见自己肿胀的指节映在杯壁上,像是某种深海鱼类苍白的蹼。突然有冰凉的触感贴上后颈——原是侍女发间滑落的玉搔头。他大笑着将整块羊脂玉佩扔进汤鼎,看它在沸水中翻滚如溺死的婴孩。
当他再次试图抓起酒壶时,整条手臂突然陷入案几的烤全羊体内。滚烫的油脂裹着手掌,却让他想起幼时卧病的冬夜,奶娘把我的手按进刚剖开的羊肚取暖。那只母羊临死前的颤抖,此刻正顺着他的指缝传来。
“老爷当心!“管家带人架住朱明禄倾斜的身体时,他正盯着房梁上某处霉斑。那团青黑色的痕迹在醉眼中不断增殖,渐渐化作先帝御赐的《千里江山图》。十年前他接这幅画时,还能跪着直起腰板。
丑时的更鼓声浮在酒气上。
“回府——“
管家扯着嗓子喊。六个壮汉像抬祭品般将朱明禄架上马车。朱明禄被搀上马车时,车辕发出垂死的呻吟。蜀锦软垫吸饱了汗,鼻尖蹭到车帘上缀的夜明珠,凉得像死人牙齿。车过鼓楼时,车帘外忽有白光闪过,他掀起绣帘,月光正浇在肚腹起伏的褶皱上,恍如那年黄河决堤时见过的淤泥浪。对街酒楼二层坐着几位同僚,他们的脸隐在暗处,只剩几团模糊的白肉浮在雕花窗格里。
浴池里漂浮着整罐整罐的玫瑰露。朱明禄沉入水中时激起的水浪泼灭了十二盏长明灯。
“热水……”
他嘴里唤着。
温水漫过后腰时,朱明禄数起肚脐周围的橘皮纹。最深处那道裂痕是束发礼留下的——礼官唱到“跪“字时他跌坐在蒲团,震得祖宗牌位哗啦啦倒了一片。父亲举着乌木杖戳他肚腩:“赵家的门楣都压在你这一身膘上。“此刻那些话混着硫磺泉的气泡往上涌,在半空中如星云般浮着,浮着——手背凉瑟瑟——八岁那碗参汤,乳娘攥着银匙撬他牙关,鹿茸渣卡在喉头咳不出咽不下,织金软枕上全是涎水印子。如今这喉咙吞过漠北驼峰、岭南猩唇,却再尝不出母亲临终前喂的那勺冰糖枇杷膏是什么滋味——青筋——十二岁偷倒虎骨羹的雨夜,青瓷碗砸碎在回廊,药汁渗进《寒林雪景图》的绢帛,父亲罚他赤足立在碎瓷上。此刻脚底陈年旧疤正被温水泡得发白,像浸胀的糯米纸——去年溺死在酒窖的小厮冬至,曾往浴池里掷过冰碴。那孩子被捞上来时,苍白的脸和他此刻泡发的指头一样肿胀。
“老爷,水凉了。“
小厮的喊声惊散雾气。朱明禄低头,发现指甲缝里嵌着半片熊掌脆皮,玫瑰花瓣在皮肤上洇出胭脂色的瘢痕。池底墨玉砖裂开细纹,菌丝顺着脚踝攀爬,恍惚竟像父亲临终时塌陷的喉管里生出的白翳。更远处传来瓷器碎裂声,他想起今晨在后院撞见的戏子——那人反串杜丽娘时,水袖扫过鼓架,露出的小臂细得像供桌上将断未断的线香——去年献舞时摔断脖子的小伶人,被鞭笞致死的厨子,因绣错袍服被烫瞎双眼的绣娘……
多好啊,这么懒洋洋地躺着,把身体交给了水,又厚又温柔。
醉眼朦胧间,我瞥见房梁垂下无数蛛丝。镇南侯啃食过的驼峰,蛛丝勒着我的脖颈肉褶,徐太尉打翻的燕窝盏在半空凝成血珠,每一滴里都映着《韩熙载夜宴图》上剥落的金粉,还有酒、水果、谈话、笑声、哭声、美人、打猎……
“老爷…“仆役的惊呼隔着水波传来。我张开嘴想应声,却灌进满口腐烂的玫瑰花瓣。最后的光影里,我看见自己变成族谱上晕染的墨渍,而无数先祖的名字化作耳边细密的泡沫,在我的耳边、唇边、鼻孔里聒噪。当肚皮淹没在水下的瞬间,我听见屏风后传来窃笑。那架紫檀屏风上的麻姑献寿图活了——麻姑的玉手正将我的头颅按向池底,寿桃化作无数蛆虫钻入鼻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