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江山往事,英雄亦有泪(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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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过后,整座太京城都笼罩在白雾朦胧之中,瓦片上的融化雪水不断从屋檐滴落,打湿了位于房前的石板,马车从压满白雪的道路上缓缓驶过,百姓也逐渐回到雪后的大街,短暂安宁的太京城又重新恢复喧嚣。

唯一还保持着安静的地方便是位于城内的皇宫,巨大的宫城内只见少许宫女和宦官们成群结队,漫步其中,大雪过后是他们短暂的闲暇时间。

养心殿内,只见两人席地而坐,一人着棉袄,一人着裘衣,共同围着一个小火炉,烧着一壶酒,举杯共饮。

二者正是当今皇帝刘煜和秦海平。

“行军多年,还是觉得这种烈酒,最合我心意。”

刘煜高举酒杯,畅快一笑,一饮而尽。

“二十年戎马生涯,羁旅他乡,早已忘却年少时的生活。所谓荣华富贵,都只不过是过往云烟,只有刚毅豪情,才可在乱世中亘古恒存,不以战悲,不畏战寒。”

“军队之中也只有这种烈酒才配得上尔等这般心境。”秦海平摇晃着酒杯,打趣道:“我曾听闻你出生于贵族世家,年少时应当是锦衣玉食,那种神仙难求的快意生活,不该给你留下深刻映像吗?”

刘煜望着空无一物的酒杯,轻叹一声,说道:“锦衣玉食······那只是孩提时的短暂美梦罢了。待我记事时起,便已家道中落。我刘家只是淮魏国众多贵族之一。随着淮魏国国都被破,不得以踏上了流离之路,去投靠远嫁他乡的长姐。半数家产在大火之中毁于一旦,剩下的部分,也在逃亡路上消散殆尽。”

“众多流民之中,唯独我家乘着两架马车,在人群中格外显眼。由于下人们或死在动乱之中,或在逃亡途中与我们分离,父亲和长兄不得已亲自驾马,我和母亲则一同坐在车上,沉默不言。我看着车外平民用赤脚踩在泥泞的道路上,踩出一道道沉重的脚印,听着无数人的哭声,不禁心软,望向面无表情的母亲,试探着说道,能否尽我们微薄之力去救济他们。母亲抬头望向我,一言不发。看着她呆滞的目光,我不禁低下了头,却又突然听到她放声大哭。”

“如今,我已忘记她当时的所说所言,只记得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母亲,一位名门闺秀哭的如此难过。作为一家之母,作为贵族名门,哭到最后也只不过是嘶哑罢了。”刘裕放下酒杯,双手撑地,微微后仰,抬头望向大殿上的红梁,继续说道,“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如果救济了那群流民,那么我们一家,便彻底无了生还之路。那笔剩下的家产应当用于支撑我们去投靠长姐,足够走过这段艰难路程。乱世中的平民,大多并不是死于军队的刀刃之下,而是死在逃亡途中。他们的逃亡,是为了一线生机,却不知生还的前方在何处,只是一味的走过了一地又一地,待到最后一口气散尽,便随便倒于一地,与世长辞。生无定所,死无坟堆。”

秦海平陷入了沉默,心中不禁泛起一丝酸楚。他出生于官府世家,自幼便无需为生活所发愁,相较于刘煜,他已幸福许多许多。他出生的时候,天下还未大一统,但是,他的家乡有幸位于刘裕起兵之地,也就是刘裕长姐远嫁的扬苏,南唐国故地。因此,即使中原战火纷争,此地也依旧是一片祥和。

刘裕当年在此起兵,以风卷残云之势,仅用七年便实现天下统一,问鼎中原。此后,刘裕将天下划分为五洲,东南西北加中洲,由玉霄天宫派遣四方真神以及中土天母各自镇守一方,共同维护五洲安宁。每大洲又分有两郡,分别管理三县,其中扬苏便是位于东洲淮南郡的扬苏县。位于北方的淮魏国故土则定为淮北郡,二者以淮河为界分割开来。

东洲自古多繁华,经济极为强盛,以此为倚仗,淮魏国和南唐国都曾强极一时,在众多诸侯之中居于霸主地位,却也因此不得不面对其他诸侯所结成的联盟,以一国之力抗多国之军。久而久之,长期的战争让两国都显露疲态,淮魏国更是因离间计导致王臣异心,朝廷动荡,最终不堪重负,举国覆灭。

刘煜叹息一声,神情落寞的说道:“然而,最终见到我长姐的,却只有母亲和我。我们低估了人心之险恶,途径淮河的时候,由于渡河的船夫索取巨额费用,那些身无分文的流民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贪婪,想要瓜分我家财产。父亲挡在他们面前,苦苦劝说,可是所言所语对于这群绝路之人皆是耳旁清风,过耳不闻,他们眼中只有救命之财。就在僵持之时,人群中突有一人,用木棍狠狠敲在父亲头上。伴随着父亲应声倒地,他们便蜂拥而上。刹那间,人海涌动,不知多少人摔倒在地,被人海淹没。孩提的哭声,大人的污言秽语,飘散在空中,十分嘈杂,我和母亲呆坐在车上,对眼前的突变不知所措。最后,还是长兄叫醒了我俩,拿着仅存的一袋钱币,快速登船。望着渐行渐远的人群,母亲瘫坐在船上,恍若失魂。于我而言,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只见到他躺在地上。那个一家之主,就这般死在人群之中。”

“在接近南唐都城的时候,那一袋钱币已所剩无几,不足以支撑我们走过最后的路程。于是,长兄选择加入军伍,为我们换来最后的救命钱。时至今日······我还未曾再见其一面,不知其生死。长兄离去的那晚,我迟迟未睡,回忆着短短数月间发生的剧变。在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曾痛恨那群流民,恨他们的麻木,恨他们那如同野兽般的凶恶。可是,当我回想起他们苦苦挣扎于绝路时的模样,一股酸楚,在我的内心化开,憎恨变成了悲悯。当我坐起身时,已经涕泗横流,像母亲一样,无声的痛哭着,也就在这时,我感悟到了尘子。”

秦海平轻抿着酒杯,微微点头。所谓尘子,仅在于须臾之间的顿悟,红尘之中,世人皆有千般思绪,唯有自己,才明白自己是何所想,心怀何意,也唯有自己,可在刹那之间明悟,解开内心的心结。世间问道者,能走过此路者,凤毛麟角。

“见到长姐后不久,母亲便郁郁而终。长姐忙于家事,平日里与我鲜有见面,我便时常在书房品读各类文献著作,以此来打发时间。直到一天,我在一本书中看到如此一言,‘设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王,几人称帝。’回想起过往种种,我明白了,若想终结这一切困苦的源头,那么就必须终结这一战火纷争的乱世,唯有天下一统,才可以为百姓带来安定,才可平复那千千万万死于不明不白中的冤魂。”

“既然如此,这一统天下的人未何不可是我?天下乱序,那么就由我来定序。天下动荡,那么就由我来平荡。天下诸侯尽失其道,那么就由我来肩负大道。诸侯将相,冢间枯骨,皆应为我登帝之路。至此,我踏上了帝道之途,跨过朝门,步入与见清相论的成鼎之境,使我拥有与南唐贵族交涉的底气,从这以后,我逐渐得到整个南唐国的支持,一步一步开始我的一统大计。”

“大丈夫生当如此。莫怀向死而生,舍我其谁的非凡气魄,又何以踏上帝道之路,何以成就帝王之家,何以在千古青史,留下恢弘姓名。”秦海平大拍桌案,将手中烈酒,一饮而尽,饮尽满腔豪情。

刘煜并未举杯,而是继续说道:“不曾想,身入帝道,人世之间亦有无能为力之事。那些陪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如今不少被利益蒙蔽双眼。庙堂之上的明争暗斗丝毫不逊色于沙场之上,彼此机关算尽,互相制衡,远不顾先前情谊。他们同我一样,走的帝道一路,担当从龙之臣的角色,其中甚者更是能步入帝道之下的御门,本当是我的助力,如今却处处受制于他们。成帝之途,从来不是一人可为之,帝道亦是如此,肩扛将臣军队也肩扛天下百姓。百姓以民心支撑我步入帝道,我也应当反馈于他们,成就江山龙脉,给他们一片山河无恙,可是除此之外,我却无能为力。人间疾苦依旧存在,仅凭我一人之力,无法改变这一切,纵使道门强者,面对天道也只是孤身一人。也许,天道如此,帝道亦当低头。”

言罢,刘煜回敬秦海平一杯酒,只是烈酒入喉,远没有秦海平那般畅快。

门外寒风突起,又下鹅毛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