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矿业革难(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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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棂外飘来碎雪,落在\"速成教习需通晓几何代数\"那行字上,洇出淡淡的蓝影。
此刻长春宫的暖阁里,富察氏将银剪子搁在珐琅掐丝炉上。
羊脂玉般的手指拂过黄缎经幡,檀香在七层莲花灯座间袅娜升腾。
她将誊抄的《金刚经》第三遍投入火盆,火星子窜起来映亮簪头的东珠,忽明忽暗如佛前长明的酥油灯。
\"主子何苦...\"宫女捧着铜盆欲言又止。
\"万岁说这叫格物致知。\"皇后将青金石数珠缠在腕间,望着南窗下堆积如山的《矿学辑要》,\"本宫不通这些蒸汽铁轨,却信人心如矿脉,需得文火慢煨。\"
西直门外临时搭就的芦席棚里,赵老矿工蹲在煤渣堆上吧嗒旱烟。
三十六个矿工子弟正围着布朗先生带来的黄铜矿相仪打转,有个后生伸手要摸,被他烟杆子重重敲在手背:\"洋和尚的经,念得出真佛?\"
\"这是比重计!\"布朗先生涨红着脸举起玻璃管,蹩脚的官话混着苏格兰腔,\"要测矿石含铁量...\"话音未落,后排突然响起瓷碗坠地的脆响。
众人回头时,只见钱年轻矿工捧着豁口的粗陶碗,褐黄药汤在夯土地面晕开苦涩的圈。
\"昨儿个下矿闪了腰,连剂正经膏药都...\"后生话没说完就被赵老矿工拽住后领,老茧横生的手掌按在他肩头微微发颤。
芦席缝隙漏下的雪粒子落在布朗先生的教案上,将精心绘制的等高线图洇成团团墨迹。
载淳站在矿务局二层的露台,望见远处棚顶漏出的煤油灯光忽明忽暗。
他解开朝服最上头的鎏金扣,寒风立刻灌进脖颈:\"传内务府造办处的人来,把西苑那批报废的蒸汽抽水机全拆了运来。\"
当二十辆独轮车吱呀呀碾过永定河冰面时,打头的骡子突然惊嘶扬蹄。
赵老矿工烟杆落地,浑浊老眼瞪着车上锈迹斑斑的铸铁件——那分明是十年前淹死他兄长的万寿山旧水机,此刻齿轮间垂落的冰凌竟像极了当年捞尸钩挂下的血冰碴。
\"万岁有旨,这些全归教学所用!\"小太监甩响鞭花,惊飞枯枝上的寒鸦。
钱年轻矿工突然扑到车前,手指颤抖着抚摸英国造压力表蒙尘的玻璃罩,铜制外壳上\"曼彻斯特制造\"的刻痕刺得他眼眶发热。
布朗先生蹲在雪地里组装零件,冻红的手指捏着螺丝刀突然顿住。
老赵头不知何时蹲在了他身侧,烟袋锅子轻轻磕了磕蒸汽阀门:\"这劳什子...能教娃娃们看懂煤层走向?\"
长春宫的更漏滴到戌时三刻,富察氏捻着玛瑙柄放大镜的手忽然一颤。
琉璃窗外,小太监提着羊角灯跑得袍角翻飞,怀里的《矿务急报》被风吹开半幅,露出\"教学设备已齐备\"的朱批。
皇后腕间的青金石突然撞在紫檀案几上,迸出星点火光。
\"传膳房备二百个酥皮火烧。\"她起身时碰翻了案头汝窑笔洗,靛青釉面映着窗外渐亮的启明星,\"要裹红糖馅的,明早...\"话音戛然而止在唇边,菱花镜中倒映的唇角扬起柔婉弧度,比册封那日的朝阳还暖三分。
载淳站在矿务局露台上呵了呵手,望见西直门方向腾起的黑烟忽然染上金边。
他袖袋里还揣着钦天监昨日呈上的奏报,说今夜有荧惑守心之相。
但此刻破晓的晨光刺破云层,竟将那些飘散的煤灰都镀成了灿烂的金粉。
寅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响,永定河畔的芦席棚便飘起缕缕白雾。
富察氏扶着太监手臂下车时,月白缎面鹿皮靴陷进半指厚的雪里,绣着缠枝莲的斗篷边沿扫过车辕冰棱,碎落一地琉璃光。
二十笼酥皮火烧在炭炉上煨得焦香,红糖浆从褶缝里沁出来,在晨光里凝成琥珀色的泪滴。
\"给主子们请安!\"钱年轻矿工第一个跪进雪地,后襟沾着的煤灰在素白里格外扎眼。
皇后却径直走到他跟前,葱管似的指尖捏着帕子轻点他额角:\"本宫瞧这煤印子倒像幅水墨。\"靛蓝丝帕顺着少年绷紧的脖颈滑落,惊得他耳尖充血似的红。
载淳接过食盒时,拇指状似无意地擦过皇后腕间青金石。
数珠相撞的脆响里,他瞧见妻子睫毛上凝着的霜花,忽想起大婚那夜她顶着喜帕说\"臣妾怕冷\"时的颤音。
此刻皇后正俯身给老矿工递茶,后颈露出的雪肤在玄狐毛领间若隐若现,像藏在煤岩里的玉脉。
\"洋人的秤杆子能比祖宗传下的眼力准?\"赵老矿工突然拍案,震得茶汤在粗瓷碗里晃出涟漪。
他枯枝般的手指戳向墙上新挂的《矿井通风示意图》,\"光绪三年王家窑透水,就是信了这些鬼画符!\"
布朗先生急得扯开羊毛围巾,喉结上的冻疮又渗出血珠:\"通风系统...压强差...\"苏格兰腔在寒风里打着旋。
载淳抬手按住教案,鎏金护甲划过等高线图,在安山岩标注处留下月牙状的凹痕:\"赵师傅可记得同治五年房山矿难?\"
芦席棚忽然静得能听见雪压竹篾的吱呀声。
老矿工烟袋锅里的火星暗了又明,终于闷声道:\"三十四条人命,都烂在掌子面。\"皇帝忽然解下朝珠抛给侍从,抓起块煤石在夯土墙画起来:\"当年若有这样的回风巷道——\"炭笔描出的曲线蜿蜒如龙,惊得几个老矿工凑上前瞪圆了眼。
钱年轻矿工突然抓起比重计冲向煤堆,玻璃管里的液体晃出彩虹弧光。
当刻度停在2.6时,少年嗓音劈了岔:\"是烟煤!
赵叔您昨儿说是无烟煤!\"老矿工们面面相觑,有个胆大的抓起矿样对着西洋放大镜,突然倒吸凉气:\"这...这黑纹当真像蛇曲河!\"
载淳转身时,正撞见皇后倚着蒸汽机抿嘴笑。
她发间的点翠凤钗垂珠轻晃,映得眼底碎金流转。
皇帝喉结动了动,伸手欲拂去她肩头落雪,却被声惊呼打断——两个矿工子弟正对着拆解的抽水机活塞惊叹,油污指印在黄铜表面开出墨梅。
暮色将临时教室染成茜色时,小太监呈上的急报却带着寒意。
载淳展开桑皮纸的手背暴起青筋,朱批未干的\"房山新矿塌方\"像道血口子。
皇后递茶盏时指尖轻颤,祁门红的暖香里混进丝檀香,原是数珠被她捏得起了毛刺。
\"传銮仪卫备马。\"皇帝起身时撞翻砚台,墨汁在《安全操作规程》上洇出狰狞的树影。
窗外北风突然卷起煤灰,将晚霞撕成缕缕残绸。
富察氏追到廊下,怀里的手炉滚落台阶,香灰在雪地烫出个焦黑的洞,像谁悬而未落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