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纤(二十)(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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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站在门口的那道身影,正是柳笛。

她依然穿着那身白色的风衣,娴静地站在那里,一头乌黑美好的长发梳成了马尾辫,鬓角被微微打湿了,身上也有明显的淋雨的痕迹,一个白色的,大大的纸袋却被她小心地抱在胸前,一点也没有被淋湿。四个月了,她似乎没怎么变化,仿佛昨天刚从那个秋风瑟瑟的操场飘然而去,今天就掮一身绵绵春雨推开了她房间的门。只是,之前笼罩在她眼底的那层肃穆的悲哀已经隐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明朗而坚定的光辉。这让她的眼睛看起来已经不像是一泓深不见底的幽潭,而是一片被阳光温柔抚摸的,宁静而澄澈的湖,那眼珠每一次细微的转动,都仿佛是在释放丝丝缕缕明朗的气息,让人心生暖意。如今,她就这样站在门口,宛如灰蒙蒙的阴雨天中的一抹亮色。她的嘴角挂着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用那双深沉而清亮的眸子看着纤纤,打趣地说:“怎么?不打算请我进来吗?”

“不!你……请进!”纤纤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想要招呼柳笛坐下。然而,她环顾四周,才惊觉自己这间小小的卧室简直没有落脚的地方。床上的被子胡乱地堆着,皱巴巴的,像是被揉皱的纸团,上面还沾着不知何时掉落的发丝。书桌被各种杂物堆满,有吃了一半已经干涸的零食包装袋,有揉成团的纸巾,还有她那没动几口的饭和菜。灰尘在这些杂物上积了厚厚的一层,仿佛给书桌披上了一件灰蒙蒙的外衣。地面上,衣服横七竖八地躺着,有些还带着污渍。它们和各种垃圾混杂在一起,用过的草稿纸、废弃的小物件,似乎这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打扫过了。角落里的椅子也被杂物淹没,根本看不到椅子原本的模样,整个房间找不到一处干净整洁、可以让人安心坐下的地方。而那些和学习相关的书本、文具,都被随意地扔在一边,似乎已经被主人遗忘。至于那些充满青春活力的唱片、杂志等,在这个房间里根本不见踪影,这里只有无尽的沉闷与杂乱,就像纤纤此刻抑郁沉闷的心。

纤纤的心中突然滋生出丝丝懊恼与羞愧。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之前高校长、文俊和古诚医生来的时候,他们是如何在这杂乱的空间里待下去的。那时的她,像是被蒙住了双眼,对这屋子的邋遢全然无感。可如今柳笛来了,那个纯洁得不染一丝尘埃的女孩,如果让她在这样的屋子里呆下去,简直就是对她的一种亵渎。她不敢想像那种情形,就如不敢想象掉进泥潭的天使的模样。

柳笛也轻轻地皱了皱眉。她扫视了一下房间,目光很快落到书桌上那个唯一没有尘土的小相框上。迅速地,她走到书桌前,双手捧起这个相框,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抬起头来,看着纤纤,目光中带着几分责备:“你……就让他待在这种地方?”

纤纤心中的懊恼与羞愧刹那间填满了整个胸膛,甚至快要满溢而出。此时,她恨不得有魔法能瞬间将这屋子变得整洁干净。“不,我……我这就收拾。”她用双手慌乱地把书桌上的垃圾拼命往垃圾桶里划拉。然而,那些垃圾仿佛是一群调皮捣蛋的孩子,故意跟她作对,死活不愿意乖乖进入垃圾桶,有些甚至还蹦蹦跳跳地掉到了地上。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就像熟透了的苹果,嘴唇微微颤抖,那副手足无措的模样,仿佛是一只迷了路的小鹿,在慌乱与窘迫中不知如何是好。

一旁的柳笛见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把那个白色的大纸袋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又脱下了她的白色风衣,挂在了客厅的衣架上。随后,她走到书桌旁,帮着纤纤把剩余的垃圾一点点捡起来。纤纤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到柳笛的身上,她注意到柳笛那身洁白的风衣之下,是一件浅绿色的毛衣。那清新的色彩,在柳笛原本纯洁的气质之上,又增添了一抹蓬勃的朝气。那鲜嫩的绿,就像有魔力一般,一下子把纤纤的思绪拉到了章老师办公室的窗台边,让她仿佛又看到了那盆正散发着清香的、充满生机的茉莉花。她鼻子一酸,一种咸涩的感觉涌上心头。她连忙抬起手,轻轻擦去了眼角悄然冒出的那一滴泪珠。说来也奇怪,在这漫长的四个月里,她第一次有了想要流泪的冲动。为了掩饰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她迅速站起身,对柳笛说道:“我去打一盆水。”

走出房间,纤纤惊讶地发现客厅里竟空无一人,正纳闷时,随后跟来的柳笛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解释道:“他们都在书房。”他们?纤纤在心里嘀咕着,看来这次的访客不止柳笛一个呢。不过她也没再多想,而是快步走到卫生间,接了满满一盆水,又仔细地找来一块干净的抹布。她将抹布在水中浸湿,然后回到房间,用力在那满是灰尘的椅子和桌面上擦拭起来,仿佛要把所有的杂乱和沉闷都擦除掉。柳笛也拿来了笤帚和拖布。两人忙活了好一阵,铺好了床,叠好了被子,清理掉了垃圾,让地面上横七竖八的衣服和随意丢弃的学习用品各归各位,最后,她们把四处蒙着的灰尘彻底擦净,又将地板扫得一尘不染,拖得闪闪发亮。在她们的努力下,小屋终于一改之前的邋遢模样,变得整洁而温馨。

纤纤擦拭着额前的汗水,不知怎的,经过这样一番辛苦劳动之后,她那一直被沉重的阴霾笼罩的心,竟然变得有些敞亮起来,就像是久闭的暗室被拉开了一道窗帘,那一束久违的阳光直直地照进了心底,驱散了角落里的些许灰暗。柳笛郑重地把那个小相框放在了书桌的右上角,然后再次凝视着那张俊朗的面庞和那双深邃而明亮的眼睛。“以前,我曾经两次去过章老师的家。”她的思绪随着回忆缓缓流出,“那间普通的平房,即使他看不见,即使别人无法进入,他也尽力保持一份整洁。还有他的着装,虽然绝大多数都是黑白两种冷色调,但永远干净清爽。如今,”她环顾着变得整洁的房间,“他应该会喜欢这间屋子了。”

强烈的惭愧在纤纤的心中翻涌而起。她微微低垂着头,嗓音有些喑哑:“以前……我这屋子也不是这样的。”紧接着,她蓦地抬起头看了柳笛一眼,随后又像受惊的小鹿般再次低下头去,双手交叠,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问出了一句话:“章老师……现在……在哪里?”

柳笛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下来。她慢慢地坐到床边,声音严肃而低沉:“我们带他回到了北大。我们陪着他,走遍了北大的每一处角落:未名湖、镜春园、竹吟居、图书馆、体育场……每一步都像是在翻阅一本写满回忆的书。凡是他曾经留下足迹的地方,我们都陪着他一一走过。我记得,我和他一起坐在未名湖畔的长椅上,时光仿佛在那个下午静止了。我们默默无言,只是静静地坐着,看深秋的阳光如碎金般倾洒在波光潋滟的湖面;看博雅塔宛如一位智者安然地伫立在绚烂的秋色之中;看垂柳、国槐、银杏的叶片悠悠地飘落,铺满了绕湖的小径;看湖心岛上那丛热烈的枫林,红得艳紫,与黛青色的松柏相互映照,在宁静的湖水中投下如梦如幻的斑斓倒影……看一切他再熟悉不过,却在记忆中渐渐变得遥远的景物。我和苏文教授,还陪着他去拜访了所有他熟识的学者和教授。五年了,那些教授对他的记忆依然如昨日一般清晰。后来,我们又带着他回到了苏州。苏文教授说,章老师已经有六年多没踏上这片故土了,他心中的思念一定如潮水般翻涌吧。于是,拙政园精巧的亭台楼阁、寒山寺悠悠的夜半钟声、平江路充满韵味的小桥流水、山塘街带着岁月痕迹的青石板路,还有他家那座承载着故事的老屋子,后院天井里那棵默默守望了百年的梧桐树,以及他的母校苏州中学,这些六年中只能在他的思念与梦境里徘徊的场景,我们都陪着他一一找寻、一一回味。最后,我们来到烟台一个不知名的海滨,遵照他的遗愿,在日落时分,将他的骨灰撒入大海。那一刻,他,终于与他心爱的大海融为一体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柳笛的眼角渐渐泛起了湿润的光泽,里面似有万千感慨在涌动,然而却没有一滴泪水滚落下来。她微微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平复内心的波澜,而后又沿着自己的思绪继续说道:

“我们还把他的毕业论文带到了北大,经由苏文教授之手呈递给了中文系的领导。其实他在校期间,已经修满了各项学分,而且每学期都拿到了最高的 30学分,总学分已经远远超过了毕业规定的 144分,只差毕业论文和实习实践课程的学分了。他的这篇毕业论文已经通过了二稿,哪怕就这样原封不动,不做任何修改与润色,它所蕴含的学术价值都已经相当高了,即便放在五年后的今天,也依然能够在众多论文中脱颖而出。而他在一中任教的三年,也堪称一次最出色的实习实践经历。所以,系里经过反复斟酌与慎重研究,所有领导和教授在他缺席的情况下,一致通过了他的毕业论文以及由高校长亲自撰写的实习鉴定,并经学校领导批准,破例为他补发了北大的毕业证书。他,终于不用再因为那个高中学历,被别有用心之人诟病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纤纤不禁满脸羞愧地低下了头。柳笛的这番话,既让她惭愧,又让她感到欣慰。啊,章老师,她的大哥哥,终于成为一名堂堂正正的北大毕业生了。她的目光忍不住偷偷地往书桌的右上角瞟去。柳笛敏锐地发现了她这个细微的动作,不禁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微微摇了摇头,然后朝纤纤招了招手:“行了,要看就大大方方地看。来,到这里来,让你好好欣赏一下你的大哥哥在北大时的照片。”

说着,她从那个大大的白色纸袋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影集。纤纤眼睛一亮。那本影集的封面似乎有着岁月沉淀的痕迹,边角有些微微的磨损,想必是被人时常拿出来翻看。她的目光紧紧地锁定在影集上,双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着,想过去,又有些难为情,但最终还是抵挡不住影集磁石般的吸引力,不自觉地走到柳笛身边坐了下来。

柳笛轻轻地把影集放在腿上,翻开了第一页。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高大俊朗的青年,浓密的黑发,轮廓很深的脸,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牛仔外套,里面是一件简单的白衬衫,领口随意地敞着。他的一只手拎着行李箱,另一只手背着画夹,上面还有着斑驳的颜料痕迹,风尘仆仆地站在北大的校园里,身姿挺拔,那深邃而明亮的眼睛里面充满着对未知的好奇与探索的渴望,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略带棱角的下巴微微上扬,透出几分倔强,嘴角挂着一抹灿烂的笑容,笑容里有着青春的活力与热情,也有一种源于骨子里的自信,就如一只雄鹰即将展翅高飞,在辽阔的天空中尽情翱翔,一匹骏马即将扬蹄奔腾,在广阔的天地间肆意驰骋。

“这是他初到北大那天拍的照片。”柳笛轻声说,“那时候他刚刚办完入学手续,正想找个人问问去宿舍的路,刚好就撞上了拿着相机的苏文教授。苏文教授是个摄影发烧友,而且摄影水平还不低。章老师在北大的照片,差不多都是他给拍的。章老师其实不太爱照相,所以大部分照片都是抓拍的。刚开始章老师还提出过抗议,可没想到苏文教授却理直气壮地回应:‘哪个父母不想给自己的孩子多拍些照片?恨不得把孩子的一颦一笑都记录下来才好呢!我已经错过了你的童年和少年时光,现在多拍几张照片,难道不应该吗?’章老师无奈,也就随他去了。说起来还多亏了苏文教授这个爱好,这才给章老师留下了这么多宝贵的影像。他其余的照片都在那场大火里化为灰烬了,只有在北大的这些照片留存了下来。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她又缓缓地往后翻页。纤纤目不转睛地看着每一张照片,渐渐地,章老师在北大的生活片段如一幅画卷在她眼前徐徐展开:于满溢书香的图书馆里静心阅读,在满是诗情的未名湖畔专注作画,在如绚烂云霞般的海棠花下怀抱吉他轻弹浅唱,在充满智慧碰撞、火花四溅的课堂上与老师和同学们热烈探讨,在台灯柔和光晕的笼罩下专心地伏案书写,在竹吟居袅袅茶香中与泰斗级的学者教授相对而坐、侃侃而谈,在剑拔弩张的辩论会上与对手激烈交锋、激昂陈词,在蜿蜒的林荫道上与一群金发碧眼的外国留学生尽情欢笑,在结业式的领奖台上接受校长亲自颁发的奖章……天!纤纤不禁感叹,那是一段多么丰富多彩,充满青春活力与浪漫诗意的生活呀!连空气中都闪着夺目的光彩,仿佛所有美好的词汇都不足以形容它的绚烂。

蓦然,她的目光定格在一张章老师飞身扣篮的照片之上。只见他宛如一只振翅高飞的雄鹰,于一群或在防守或在进攻的队员之间高高腾起。他的身体在半空之中尽情舒展,右臂的肌肉紧紧绷起,粗壮的青筋好似虬龙一般在胳膊上蜿蜒盘踞,强大的爆发力喷薄欲出。那只手牢牢地攥着篮球,手掌与篮球仿若合为一体,五指因用力而深深地抠进了球面之中。篮球被高高地举起,仿佛下一秒就会被他以万钧之力狠狠地砸向篮筐,那股即将汹涌而出的力量好似要突破照片的禁锢,让人能真真切切地体会到那一瞬间的刚猛与雄浑。他的头发在风中肆意飞扬,脸上的神情专注且自信满满,双眸紧紧地锁定篮筐,似乎在这一刹那,整个世界都被他的热血与活力所填满。此时,球场上的其他人都沦为了陪衬的背景,唯有他是那最为耀眼的明星。

纤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天哪!苏沐阳居然说对了!他,真是个篮球高手!”

柳笛吃惊地抬起头来:“苏沐阳?他怎么知道?”

“他说那次在足球场上,章老师为你挡住了飞驰而来的足球,用的就是篮球中‘斜步防守’的动作。”纤纤解释道,“那次一个体校打篮球的同学也在场,他认出了那个动作,并且说如果对这个动作没有形成肌肉记忆,是不可能在那个电光火石的瞬间做出来的。”

“哦,那次……”柳笛有着片刻的恍惚,似乎瞬间沉浸于回忆之中,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的确,”她肯定地点了点头,“章老师是中文系篮球队的队长,曾带领球队打进了学校决赛。这张照片是他首次代表中文系参赛时,学校一位专业摄影师拍摄的,第二天就被制成了海报,贴满了整个校园。从那以后,只要他上场打球,全场都会为之疯狂,尤其是那些女孩子,那尖叫声都能把体育馆的房顶掀开。听我妈妈,哦,也就是苏文教授的老伴儿说,章老师在北大读书期间,追他的女孩子能有一个连,其范围远超中文系,涵盖了整个北大校园,甚至还有外校的女孩以及本校的留学生。妈妈甚至还抱怨说,那段时间,五大洲的女孩都爱围着竹吟居门口转悠,有的甚至直接拦住他们询问章老师的情况,让老两口烦不胜烦。后来章老师直接发话:‘要找我去自习室和图书馆,别到我家里打扰我父母的正常生活。不尊重我父母的人,也不会得到我的尊重。’这才让竹吟居恢复了清静。哎——”她轻轻叹了口气,“如果说北大的学生是‘天之骄子’,你的这位大哥哥,就是‘骄子’中的‘骄子’了。那些老教授至今仍在感叹,中文系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么优秀的学生了。纤纤,你真的很幸运,”柳笛的语气中突然带上了一丝羡慕,“你是他教过的所有学生中,唯一见到那双眼睛的人。”

“可我也毁了那双眼睛。”纤纤再次深深垂下了头,“我毁了他的眼睛,也毁了这样熠熠生辉的日子。”

柳笛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不怪你。这是命运的安排。在那种情况下,不管遇到谁,章老师都会毫不犹豫地去施救。否则,他就不是章老师了。”

“我知道。”纤纤低声说,“那是一种融入血液和骨髓中的高贵,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本能。”

柳笛不禁开始以一种全新的目光来审视纤纤了。“你说得没错。”她颔首道,“正因如此,在陪伴他的这三年里,只要在他身边,即使不说一句话,我都能感到自己的思想在深刻,精神在升华,灵魂在净化。我真的没有想到,你竟然也能认识到这一点。”

“太晚了!”纤纤凄然地摇了摇头,声音中充满了痛苦与悔恨,“如果我能早早看出这些,也不至于……”她忽然把头埋到手心里,压抑的声音从指缝里飘出来:“是我杀了他!是我!”

“算了吧,韩纤纤,”柳笛的话语毫不留情地甩了过来,“你以为你是谁?就凭你,一个骄纵任性的小女孩,就能把这样一个坚韧顽强,充满着智慧、勇气与毅力的生命摧毁了吗?你也太高估你自己的‘能力’了!”

纤纤猛地抬起了头,目光中写满了震动:“你是说,我不是……”

柳笛沉重地叹了口气:“我听说你曾把自己比作掀起巨浪的风暴。可实际上,洪水积攒到一定程度,即便没有风暴推波助澜也会泛滥成灾。就像高校长说的那样,社会的冷酷、人性的狠毒与残忍,这些如利箭般的恶意,常常会一起瞄准那些曾经辉煌而如今落魄的人。很不幸,失明后的章老师就成了这样的靶子。苏文教授对我说过,章老师在北大的时候,就有不少人在暗地里对他心怀嫉妒,即使他一直都用最大的诚意与善意去对待每一个人。那些学子都是从全国各地精挑细选出来的佼佼者,本来就带着与生俱来的骄傲与自负。当他们看到章老师这般出类拔萃,心中难免会滋生出嫉妒的种子。但章老师就像是一座高耸入云、遥不可及的巍峨山峰,他的光芒太过耀眼,使得他们的嫉妒只能无奈地龟缩在心底最阴暗的角落,而仰望时,羡慕反倒成了主色调。然而,谁能想到命运的风暴会突然来袭,章老师双目失明,就好像从云端一下子跌落凡尘。在他们看来,章老师与他们之间曾经那道难以跨越的巨大鸿沟,一下子变得狭窄了许多。于是,他们心底那条蛰伏着的嫉妒之蛇开始苏醒。其实在章老师失踪的那段时间,北大的校园里就已经有不少恶意的谣言在悄悄流传,甚至还有一些人在暗中幸灾乐祸。如果章老师在那个时候回到北大,那些人性中的残忍、冷酷与恶毒,肯定会像一股股乌黑的浊流,化成明枪暗箭,毫不留情地射向处于困境之中的章老师。北大都是如此,更何况在我们这座北方小城,在一切都带着评比的色彩、处处充满竞争的重点高中里,在一群把利益看得更重、每天都在明争暗斗的教师当中呢?所以说,最终逼得章老师以死抗争的,并不是你,而是社会的冷酷、人性的残忍与狠毒。”

“可我射出去的,是最致命的那一箭。”纤纤依然哀伤地说,“是我骂的那些话激怒了他。陈老师说得对,那些话……我怎么能骂得出口?”

“若没有谣言肆意横生的大环境,你根本骂不出那些不堪入耳的话。”柳笛沉稳且冷静地说道,“你顶多能骂出像‘法西斯’‘你不配当老师’之类的话语。其实,哪怕你骂出了‘瞎子’这样的词,再加上一万个脏字,都无法激怒章老师,甚至在他心中都不能掀起一丝微小的波澜。而且,真正致命的并非是你骂出的那些话,而是那些话所折射出的流言已然泛滥成灾的现实,以及你那卑鄙却有权势的父亲对这种现实的恶意利用所造成的可怕后果。他像一个邪恶的操纵者,将那些流言蜚语化作明枪暗箭,并蘸上权势的剧毒,使其变成一支支毒箭,以更为迅猛的速度、更为阴狠的角度射向章老师以及所有他所关爱的人。这才是真正致命且具有灾难性的。章老师正是对这一点有着极为清醒的认识和预见,所以他选择了这样一条路——自己用一死挡住所有的明枪暗箭,而将我们牢牢地守护在身后。”

“他要是把真相说出来就好了。”纤纤低声说,“要是我们早知道他就是那个大哥哥,我们就不会……”

“得了吧!”柳笛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的冷意,“首先,章老师本就不是用恩情当作筹码的人。其次,就你那个爸爸?你信不信,倘若章老师说出了真相,他必然会使出更恶毒、更卑鄙的手段,更加残忍地去迫害章老师。他要么会让章老师永远无法开口说话,要么就颠倒黑白,让所有人都把章老师当成骗子,永远都不再相信他说的任何话。”

纤纤不作声了。她知道,这是事实,无法否认的事实。

柳笛用手抚着纤纤的肩膀,轻声而中肯地说:“章老师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所以尽管你对他造成了不小的伤害,他却从来没有怪罪于你。毕竟,无论是流言已然泛滥成灾的现实,还是你父亲对这种现实的恶意利用,都与你无关。他对你始终是宽容的,但如果他活着,他不会宽容你的父亲。”

“可要是没有我挑起这场风波,我爸爸是不会将矛头对准章老师的。”纤纤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我知道你一直在宽慰我,试图为我减轻罪责。但在这场悲剧当中,我的责任无论如何都是推卸不掉的。”

“谁说你没有责任了?”柳笛微微皱起眉头,目光锐利地直视着她,“你可是这场风波的主要当事人,这责任,你想躲都躲不开。我也没必要为一个给我深爱的男人带来伤害的人减轻罪责。只不过,你并非主要责任人,更不是谋害章老师的凶手,你只需承担属于你的那份责任就好,没必要把所有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扛。你啊,起初因为不敢面对而拼命推卸责任,现在又因愧疚悔恨而过度包揽责任。什么时候你能保持清醒,合理地承担应尽之责呢?”

“其实,我一直在找他,”纤纤低下头,避开柳笛锐利的目光,“找了整整五年。当年,我找遍了那场火灾中所有的伤者,却没有看到那双最美的眼睛。而后,我便一直在茫茫人群中苦苦寻觅那双眼睛。我曾设想过无数个我们重逢的场景,在每一个场景里,我都能凭借那双眼睛一眼认出他。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当我们真正重逢之时,他,竟然已经永远失去了那双最美的眼睛……”

“韩纤纤!”柳笛毫不留情地打断了纤纤的话语,“章老师不过是失去了他的眼睛,难道他的学识、品格、气度、风骨……所有这些美好的特质,都随着他的眼睛一同消失了吗?两个多月的时间啊!倘若你用心去感受,完全可以发现这些美好,哪怕仅仅发现其中的一两种,你都不会做出如此骄纵蛮横的举动。你爱的究竟是他这个人,还是这双眼睛?你对大哥哥的这份情感,究竟是爱,还是一个小女孩罗曼蒂克式的幻想?”

纤纤一下子被击中了,她怔怔地站在那里,脑海中如风暴般翻涌着柳笛的话语。那些质问如同重锤,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她的内心。“不,你不能否定我对他的情感,不能……”她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和反抗,可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她突然想起,柳笛初见章老师的时候,章老师就是整天带着一副墨镜,冷漠孤傲的样子。她从来没看过章老师的眼睛,甚至从不知道章老师有这样一双眼睛。可是,她却依然发现了章老师的美,甚至从第一次见面时,就把章老师当作珍宝一样呵护着。而自己,明明早就见过章老师,深深地感受到他的善良、勇敢和高贵,却仅凭那一副墨镜,就否定了他是那位大哥哥的可能性。和柳笛相比,自己那所谓的爱,是多么幼稚而肤浅啊!

“可是,可是,即便如此,你也不能全盘否定我的爱!”她仍旧在为自己竭力辩解着,“你可以质疑我对章老师的情感,我也深知自己或许根本不配去爱他。然而,你绝不能否定我对大哥哥的爱,那是我心中最纯净、最美好的精神寄托,是我心中最后一方净土啊!”

她突然跑到书桌前,打开抽屉,小心翼翼地捧出那本“萱煜集”,递给柳笛。“你瞧,这里面全是我这几年写给他的话语,以及我……幻想出来的与他重逢的故事。”她的脸上悄然涌起一抹羞涩的红晕,可依旧勇敢地把话说下去,“这是我隐藏在心底最深的秘密,我从来没有把它拿出来给别人看过。我知道我写得很幼稚,而且可能很不切合实际,可这都是我最真实的情感。今天,我把这个拿给你看,只想告诉你,我对大哥哥的爱是真的,至少是真实存在过的!”

柳笛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与好奇。她接过那个厚厚的日记本。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封面上的大哥哥画像,那有着几分熟悉的轮廓让她心中一动。她用审视的目光,静静地盯着画像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她轻轻翻开本子,视线又在扉页的“萱煜集”三个字上停驻了片刻,才继续往下看。她看得很快,却并不敷衍,眼神专注而认真。看到一半后,她轻轻地把本子合上,双手郑重地递给纤纤。然后,她微微仰头,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思绪。纤纤紧张地看着柳笛,目光中充满忐忑与不安,仿佛在等待着一场审判。

终于,柳笛低下头,平静地看着纤纤。“我想,你说得很对,”她冷静而平稳地说,“这些文字,的确是很不符合实际的。”

一阵失望的泪水瞬间涌上纤纤的眼眶,她的全身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她怔怔地看着柳笛,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话。她原本期待着柳笛能理解她的这份感情,哪怕只是给予一点点的认同,可没想到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回应。“你,你居然……”她的嘴唇颤抖得厉害,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紧咬着嘴唇,努力不让泪水落下,可那晶莹的泪珠还是不听话地滚落下来,一滴一滴,打湿了手中的日记本。

柳笛急忙把日记本拿过来,小心翼翼地擦干了封面上的泪水,以防濡湿那个用彩铅手绘而成的头像。“恕我直言,”她仍旧用那冷静得毫无一丝情感的声音说道,“倘若你真的认出了这位大哥哥,不管他满身伤痕、肢体残疾,还是容颜尽毁、穷困潦倒,亦或是像章老师那样双目失明、冷漠古怪,你真的能够如同你本子中所写的那样,坚定不移地照顾他、鼓励他吗?不顾众人的反对,不理世俗的偏见,甚至不管他如何发火,如何暴躁,如何不近人情地冷落和拒绝你,你都能做到吗?”

“我当然能做到!”纤纤急忙保证,甚至攥起了小拳头,仿佛生怕柳笛不相信似的,“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他不顾自己的性命安危救了我,他的一切都是因为救我而造成的,我又怎么能计较他的潦倒、残缺和古怪呢?我会为了他放下身段,为了他忍受任何委屈,为了他放弃一切,牺牲一切,我都无怨无悔!”

“你看,问题就在这里!”柳笛一针见血地指出,“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恩,或者说大部分是为了报恩,所以你一直认为你是在屈尊,是在放弃,是在牺牲。而所谓的屈尊、放弃、牺牲,都是以一种优越感,或者说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去看待自己的付出。在这种姿态下,你会不自觉地放大自己的付出,而忽视了对方可能同样在承受着痛苦与压力。你会觉得自己做出了巨大的让步,仿佛自己是一个施恩者,而对方则是一个受恩者。但实际上,真正的感情应该是平等的、相互的。你又有什么资格,觉得自己可以凌驾于你的大哥哥,那么卓越的章老师之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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