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纤(八)(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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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纤又一次来到了操场上。
深秋的风,带着抵挡不住的寒意,向她迎面扑来。枯黄的树叶被风卷起,像是一群失去方向的蝴蝶,在半空中凌乱地飞舞。它们相互碰撞、交织,最终无奈地飘落在操场的各个角落。纤纤愣愣地望着,望着,此时,她觉得自己就像这枯叶一样,找不到方向,也找不到归宿。她下意识地抱紧自己,试图抵御这深入骨髓的寒冷,然而,内心的孤独和无助却让她感到更加冰冷。
是的,孤独。纤纤,这个自幼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孩,第一次体会到孤独的滋味。四天来,这已经是第三次,她被“赶”出了教室。千真万确,她是被“赶”出来的。第一次,是被章玉的耳光赶了出来,而后两次,则是被同学们的愤怒和冷落赶了出来。第一次,她满怀耻辱而愤怒;第二次,她感到震惊而慌乱;而这次,她更多的,是体会到孤独而茫然。即使离开教室,同学们那悲愤的、嘲笑的、冰冷的目光,似乎也在身后如影随形地盯着她。而且走到哪里,她都觉得逃不开这样的目光了。她甚至觉得,路过的每一位老师,都在用目光刻意地疏远她;每一位同学,都在用目光愤怒地指责她,无情地嘲笑她。以前,她得到多少笑脸和赞美,如今,她就得到多少冷落和谴责。偌大的校园,竟没有她一处落脚的地方。这,简直太离谱了,太不可思议了。
可是,这一切是怎样造成的呢?纤纤百思不得其解。她清楚地记得,周五,也就是事情发生的那一天,这些老师和同学还在眉飞色舞地谈论着章玉的那些传言传闻,甚至那天下午还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章玉和柳笛的通话,颇有兴味地捕捉通话中的“重要信息”呢!即便是周六和周日,还有几名要好的朋友,或者打电话,或者到她家里来,表示对她的支持。可是今天,他们怎么就统统倒戈了呢?
原因似乎只有一个——章玉死了。人死为大,他这一死,人们就把他的好处都想起来了。他用死亡,收获了所有人的同情,而在同情的同时,人们自然把矛头指向与他对立的纤纤和她的爸爸了。可是,死亡的威力真的那么大吗?大到可以让人们忘掉章玉的古怪,改变自己以前深信不疑的“事实”,甚至无视能决定他们前途和命运的权势吗?纤纤的生长环境,以及从小的耳濡目染,让她深知权势的威力,那是能左右无数人的命运,改变无数人的生活轨迹的强大力量。她看到过太多骄傲自负的人,在权势面前不得不低下自己高傲的头。所以,她绝不相信一个瞎子,一个临时工,一个只有高中文凭,无关大局且的确犯了“错误”的人的死,会让那么多人无视她背后的强大势力而与之对抗。一定是还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因素决定这一切。可究竟是什么事情,什么因素呢?纤纤想得头都痛了,也没有分析出来。她真想打个电话,告诉爸爸这里发生的一切,问问爸爸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哪怕向爸爸倾诉一下心中的委屈也好。
可是,当她习惯性地走到电话亭边,准备插上磁卡的时候,却突然犹豫了。她的耳边,响起了一个嘲讽的声音:“有本事,把我们高一(1)班所有同学都开除!就剩你一个!老师爱怎么照顾你就怎么照顾你!”是啊,爸爸已经把一个章玉赶出了校园,他还能把所有一中的老师和同学都赶出校园吗?更何况,这些老师和同学都没像章玉那样犯了“事实性”的错误,他们只是冷落她,不理睬她,警告她不许侮辱章老师而已。他们的所作所为,让人抓不到任何把柄!爸爸又有什么理由“开除”他们呢?而且,爸爸也未必知道所有的来龙去脉,甚至于……纤纤猛的打了个冷颤。她突然想起,章玉的车祸是周六中午发生的,可直到周一早晨文俊走上讲台之前,她都被蒙在鼓里。爸爸一定也是这样,甚至学校绝大多数的老师和同学也是。否则,他们不可能听不到一点风吹草动。可是,高校长为什么要隐瞒这些,隐瞒得滴水不漏,而今天早晨为什么又大张旗鼓地把这些公布出来,甚至于宁可停课,也要让绝大多数老师去参加章玉的葬礼?他在这几天中,究竟做了些什么?在这件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又有什么企图……纤纤越想越复杂,越想越恐怖。她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找不到任何方向。不!她要亲自把这个谜团解开!如果不能找到答案,她就直接去问高校长。否则,她迟早会在这团迷雾中迷失,被这巨大的漩涡吞没。
于是,纤纤离开电话亭,向北教学楼走去。
北楼是一座旧楼,它是日本占领东北时留下来的产物,因此处处都彰显着明显的日式风格。地面和楼梯都铺上了地板,所有的墙壁都设有夹层,就连窗户也都很窄。据说这里以前是日本男子中学,建筑虽然结实,可由于年代久远,难免有些残破。所以,大多数教室都搬到了条件更好的南楼,这里除了高一的后三个班级,其余部分就成了教师办公的地方,全校绝大多数老师都在这里办公。纤纤心里清楚,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老师们肯定会议论纷纷。她就是想从这些议论里,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来解答她心中的疑问。反正第三节课是体育课,而高中的体育课,差不多就等于自由活动课了。
果然,纤纤刚走进教学楼,就听到拐角处的体育组传来一个女老师的声音:“天哪!我真没想到,章玉居然这么帅!那浓密的黑发,轮廓分明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比海洋还要深邃,比天空还要浩瀚,比火光还要明亮……你们知道吗?看到遗像的那一刻,我整个人都呆住了。我甚至不敢相信,他……曾经有过那样一双眼睛。”
说到最后一句,那声音突然软了下来,还带着一丝微微的颤抖。纤纤的心也莫名地颤抖了一下。什么?章老师曾经很帅?曾经有一双这么好看的眼睛?这,怎么可能?仿佛是为了回答她心中的疑问,里面又传出一个男老师的声音:
“岂止你一个小姑娘,连我这个大老爷们当时都看呆了,甚至怀疑照片上的人是不是章玉。所以,我下意识地看了一下他的遗体。你们发现没有?他的遗体肯定经过了精心的化妆和整容,没戴墨镜,穿的也不是那种黑白冷色调的衣服,而是一件暗红色的衬衫和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脸色也没那么苍白了,唇边甚至还有一丝微笑……我的天!我甚至觉得这个所谓的‘遗体’,比他平时的样子更年轻,更有活力,更像是一个‘活人’。可就算经过化妆和整容,我还是一眼就认出,这就是照片上的小伙子,也是我们平时见到的章玉。那头发,那脸庞,那身材……绝对不会错的。那时,我突然有一种错觉,觉得照片上那个帅气的小伙子,下一秒就会从那个棺材里站起来,睁开眼睛,微笑着、友好地、充满活力地跟我们打招呼:‘你好,我是章玉!’”
办公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似乎每个人都在回味着什么。接着,另一个有些沙哑的男声传了出来:
“其实,别说是你我,参加葬礼的所有老师,又有哪一个没有被那张遗像,没有被遗像上那双眼睛震撼呢?大家原本一路上还在议论纷纷,一走进灵堂就都闭上了嘴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幅遗像。我自己当时就一会儿看看遗像,一会儿看看遗体,看着看着,眼里就充满了泪水。再看看周围的老师,没有一个不掉眼泪的。甚至仪式结束后,工作人员要把章玉推走时,好几个老师都忍不住喊起来:‘慢一点!让我们……再看他一眼……’”
“别说了!”那个年轻的女老师打断了他的话,“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我甚至觉得,就因为他有过那样一双眼睛,如果他此刻真的能站起来,就算他还是一个盲人,就算他还穿着那种黑白冷色调的衣服,就算他还是那么冷漠无情,我也依然会——爱上他。”
这番大胆的表白,把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都逗笑了。另一个女老师忍不住打趣她:“哟!参加一场葬礼,我们的盈盈居然动心了!可惜人家爱的不是你,他爱的是柳笛!”
“那又怎样?”那个叫盈盈的老师忍不住反驳,“我们都认识柳笛,难道她不值得章玉去爱吗?其实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柳笛和章玉,都比我们有眼光。章玉没见过柳笛的美丽,柳笛也不知道章玉有那样的眼睛。我敢说,如果他们之间真的有爱,那种爱,绝对是真挚纯粹的,至少,比我这个看到了那双眼睛才爱上人家的,要纯粹得多!”
办公室里的气氛再次变得沉重起来,似乎每个人都因为盈盈的话,而在重新思考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声音轻轻地说:“是啊,现在,我终于相信高校长的话了,有着那样一双眼睛的人,不可能有一颗肮脏龌龊的心灵。”
这句话说完后,竟然没有任何人反驳。片刻的沉寂后,盈盈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我们,终于从一张照片中读懂了章玉。可惜,在读懂的时候才发现,它,已经成为一张遗照了。”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中竟带着一丝哽咽。纤纤觉得自己再也听不下去了。再听下去,她的灵魂就会与这声哽咽一起颤抖起来。于是,在办公室第三次陷入沉默的时候,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里,迈着有些僵硬的双腿,沿着楼梯,机械化地向二楼走去。
楼梯略显残破,坡度虽不陡峭,但纤纤却觉得每迈出一步都是那样沉重。在体育组门外听到的那些话语,犹如一只巨大的手,肆意揉捏着,翻搅着她那颗幼小的心脏,让她的心绪紊乱、酸楚而疼痛。她开始有些理解那些老师们为什么会在一个早晨的时间就转变立场了。是遗像上那双他们从未见过的眼睛,是那具比活着的章玉还要“年轻”、还要充满“活力”的遗体,深深地震撼了他们,迫使他们不得不重新审视一些他们未曾目睹和思考过的事物。站在自己的立场,纤纤真想骂他们一句“白痴”。人不可貌相,怎能仅凭一双眼睛,就判定这个人是好是坏?可是……纤纤的脑海中,猛然闪过另一双眼睛,那双永远定格在记忆深的处、世界上最美的眼睛。
哦,那也是一双比海洋更深邃,比火光更明亮的眼睛啊!正是这双眼睛,让已经绝望的她重新燃起了逃生的希望。而看到那双眼睛的第一眼,纤纤就坚信,这必定是一个好人,一个善良之人,一个她能够全心全意依赖的人。而事实也证明了她的判断——她在他的拼命托举下逃出了漫天大火,而他却……纤纤知道,其实他完全能够逃出去的。她见到他时,他已然攀爬到了墙头上,只差一步就能跳下去。是她绝望的哭声将他唤回,也是她的孱弱、慌乱与胆怯,耽误了逃生的时机,致使他葬身火海。在那种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哪怕稍微自私那么一点点,纤纤都不可能有任何逃生的希望。每每想到此处,纤纤便会涌起一种深深的愧疚。她觉得自己在世上最亏欠的,便是那个不知名的大哥哥了。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彻底笃信了“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话,相信了“五官中唯有眼睛是骗不了人”的论断。可如今,为什么又要对这样的论断产生质疑呢?仅仅是因为章玉也有这样一双眼睛吗?如果章玉真的有那样一双眼睛……不!不能这么想!这太可怕了,极其可怕!纤纤拼命地晃动着脑袋,拼命想要将这个念头驱赶出去!如今,她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本能地逃避任何对章玉有利的因素,哪怕这些因素显而易见,她也不愿面对,因为面对就意味着对自己的否定,面对得越多,否定也就越多。她在心里拼命对自己说道:“不可能的!别人不可能有那样一双眼睛!章玉也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不是吗?她是亲眼目睹那双让漫天的火光都黯然失色的眼睛的,而他们,仅仅是从遗像中看到了一双还算明亮的眼睛罢了。更何况,他们看惯了章玉嵌在那张苍白死板的面孔上的黑糊糊的镜片,一旦看到那面孔上出现一双眼睛,就算是一双极其普通的眼睛,也会让他们感到震撼的。
纤纤就这样,一边在心里竭力呐喊着“不可能”,一边一步步地,下意识地走到了二楼。刚迈上最后一个台阶,她就听到楼梯左手边的数学组里,传出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没错,纤纤是我的学生,可柳笛也是我的学生啊。我当了她三年的班主任,对她多少还是有一些了解的。别的不说,就说她和章玉之间互相利用,打死我也不信。”
哦,纤纤听出来了,这是陈芝老师——她的班主任兼代数老师。怎么?她也是柳笛的班主任?纤纤猛然想起,入学前,爸爸就和高校长提出过,教他女儿的所有老师,必须都得是今年高考本学科平均分最高的老师。而柳笛那个班高考成绩最好,在录取率只有百分之十的情况下,居然让所有的同学都考上了本科。所以,那个班语数外史政五科的老师,自然也就成了纤纤的老师,包括陈芝,当然,也包括章玉。纤纤无奈地苦笑了一下。真不知道爸爸要是能预见到现在的局面,还会不会做出当初的决定。然后,她听到另一个年轻的男性的声音,又从办公室里传了出来:
“可是,我听说柳笛这样悉心地照顾章玉,是为了捞取一些保送大学的资本,要不她怎能看上一个……”
“拉倒吧!”陈芝老师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说起这一点,我比谁都有发言权。柳笛要是想要捞取什么‘资本’,早就入团当干部了。凭她的成绩和条件,最起码也能当个宣传委员什么的,还用走这条费力不讨好的路?你们也知道,当初报志愿的时候,她只报了北大中文系,连第二志愿都没有。我怕她掉档,就想给她争取一个保送北大的名额。当时我提议请电视台宣传一下她照顾章玉的事,让她和章玉接受采访,甚至连电视台的人都找好了,谁成想却被她和章玉双双拒绝了。”
“拒绝?”几个老师一起喊起来,“怎么可能?”
“不可思议吧!”陈老师无奈地摇了摇头,“可他俩就是拒绝了。当时我先找的柳笛,本以为她会欣然接受,谁知道她却气得不得了,还说了一大通莫名其妙的话,具体什么话我也没太听懂,但有一句话还真记住个大概,意思就是她不想把她对章玉的照顾变成她升腾的资本,把他俩之间的关系变成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
办公室里响起了一片唏嘘声,门外的纤纤也轻轻叹了口气。面对这样铁一般的事实,如果再去说章玉和柳笛是为了利益勾结在一起的,那可真是“瞪着眼睛说瞎话”了。
“可是,章玉为什么会拒绝啊?”另一位女老师不解地问,“柳笛照顾了他整整三年,如果他真的为柳笛好,就应该同意陈老师的方案,甚至应该主动说服柳笛同意。”
“是啊,这一点我至今都不理解。”陈芝老师的声音也充满了困惑,“我去找他的时候,并没有说柳笛已经拒绝了。我反复跟他说这个保送名额对柳笛有多么重要,如果得不到,柳笛就连一点退路都没有了。可他却拒绝得和柳笛一样干脆。他说:‘我不认为这对柳笛来说是一件好事,柳笛也不会这样认为。否则,她就不是我认识的柳笛了。’你们说绝不绝?之前我和柳笛谈话的时候,她也说过这样的话。她对我说:‘不管您用什么理由,章老师一定不会同意。如果他同意,那么他就不是章老师了。’”
“哇!”办公室里一片惊叹。一个有些尖利的女声还忍不住发出一句感慨:“这两个人,还真是天生……”她把最后两个字咽了下去。
陈老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实话,别看我教柳笛三年,她身上很多东西我都读不懂看不透。章玉更甭提了,咱压根就没有读懂他的机会。可我不得不说,这两个我们都读不懂的人,他们彼此之间,倒真的很懂,很了解。”
老师们突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很小的声音试探着说:“章玉为什么选柳笛当课代表?难道真的是看上了……”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几不可闻,仿佛一只胆怯的蜗牛,试探了几下后,终于羞愧地缩回了头。
陈芝老师又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这就更可笑了!章玉就是想‘看’,你让他拿什么来看?”她顿了顿,又接着说,“其实柳笛能当上这个课代表,与其说是章玉的选择,不如说是柳笛自己的坚持。不瞒你们说,章玉的第一节语文课,我和高校长就站在教室的后门外,从头听到尾。他那种身体状况,走上讲台都闻所未闻,谁敢保证不出问题?没想到章玉这小子倒真有两下子,那脑袋比录音机都好使,五十名学生连珠炮似的抛出一大堆名著,居然一个都难不倒他。可走下讲台的他就力不从心了,没走几步就在门口摔了一跤。几个同学扶住了他,结果自然都被甩开了。其余的同学都回到座位上,只有柳笛,仿佛刚才根本没碰什么钉子似的,依然跟着章玉走出教室,并在走廊章玉又一次被撞倒时,再次扶住了他。这次啊,无论章玉怎么使劲儿怎么发火,柳笛就是不松手,来来去去就是一句话——让我送您回办公室。而且听她那意思,如果章玉不允许,她就会一直跟在章玉身后,什么时候章玉遇到危险,她就什么时候冲上去扶住他。听听,你们见过这样执着的人吗?两个人好像还说了一些什么,文绉绉的我也听不大懂,我估计章玉后来也拿柳笛那股子拧劲儿没办法了,才同意了她的请求。想想看,他一个大男人身后总如影随形地跟着一个女孩子,成什么体统?还不如大大方方接受她的帮助。反正他那个状况,还真得需要一个人去照顾。后来我和章玉商讨课代表的人选。我告诉他,按惯例,高一的课代表,都是中考那一科班级第一的孩子,而中考语文第一名的是柳笛。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天天接送我上下课的女孩,她叫什么名字?’我当时就吃了一惊,那时柳笛已经接送他一个星期了,而且开始每天放学后送他到车站等车,他居然还不知道柳笛的名字!当我告诉他,那个女孩就是柳笛的时候,他微微松了口气,脸上竟有一丝欣慰,仿佛我的回答证实了他的某种猜测。然后,他点了点头:‘那,就是她了。’那个时候,他根本不知道柳笛是何许人也,自然更不清楚她长得漂不漂亮了。而柳笛更绝,其实她不止语文考了第一名,好几科的成绩包括数学都是全班第一,那时我连班长的职务都给她准备好了,可她什么也不要,就要那个小小的语文课代表。所以,那些说章玉选柳笛当课代表是别有用心的言论,简直是——无稽之谈!”
又是一阵沉默,似乎每个人都在心里衡量着陈芝老师的这番话。然后,又一个很小的声音,带着点儿困惑,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陈老师,这些话,您以前……为什么不说?大家谈论得热闹的时候,我没看见您站出来……为他们说过一句话。”
这句话的声音小得不能再小,却犹如从暗处抛出来的一块砖头,猝不及防地砸到每个人的心里。办公室更静了,似乎只剩下轻微的呼吸声。门外的纤纤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心中没来由地一阵紧张。她偷偷地从门缝往里瞄了一眼,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好像开学初才分配到这里来,并不认识柳笛,也没接触过章玉。
终于,陈芝老师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我承认,我没有勇气,”她说,声音中有着几分苍凉与无奈,“说三道四的人太多了,我解释两句有用吗?谁又愿意听呢?在那种情况下,谁不是捡自己想听的话去听?至于为什么想听那些话,还用得着我去说吗?我这么大岁数,又何必趟这趟浑水呢?我只能做到不去掺和而已。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你们什么时候听到我对他俩的事儿议论一句半句?其实,我现在最恨自己的是,事情发生后,我也没那个胆子说出真相。纤纤和她那个有权有势的爹,我实在是不敢得罪。可如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章玉人都……没了,我还任由别人往他们身上泼脏水,那也太没有做人的底线了。不管怎么说,柳笛还是我的学生,我有责任保护她的名誉。也许这份‘责任心’来得迟了一些,但总比没有好。既然已经因为‘明哲保身’犯下了错误,就别让这错误再扩大下去了。所以,我今天要和高校长一样,站在这把话说清楚,即使有人把这些话告诉纤纤和她爸爸,我也要说出来。因为事实就是事实,章玉和柳笛之间,根本没有什么相互利用,相互勾结的企图,我不管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情感,反正绝对跟伤风败俗扯不上边,更别说什么‘男盗女娼’……我的天!”她咬着牙,低声说了句,“这个纤纤,怎么骂得出口!”
纤纤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哆嗦,一张脸仿佛被烈火灼烧一般,瞬间变得滚烫。尴尬与惭愧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无法再继续呆上一秒钟了。她迅速转过头,逃跑似的离开了数学组,顺着楼梯,风一般跑到了三楼。
来到三楼,纤纤没有停下脚步,她又一口气跑到走廊的尽头,然后扑向一扇落地窗,靠着它,大口大口地喘气。窗户中有一扇是开着的,从外面吹进来的冷风,让纤纤那灼热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可胸口渐渐泛滥的一股无名的委屈,却依然让她窒息得喘不过气来。
的确,听了陈芝老师的那些话后,纵然心中极度抵触,她也不得不承认,章玉和柳笛之间,不可能是勾结与利用的关系了。甚至,她还隐隐觉得,两人之间,或许还存有一份让所有女孩子都羡慕不已的,知己般的情感。可是,陈老师的最后一句话,却着实刺痛了她的心。是的,她骂了章玉,骂得很难听,可那些话是她凭空捏造的吗?她也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只不过把它们整合在一起,又狠狠地抛给章玉罢了。这些人中,就包括现在对她爱搭不理的老师,和对她怒目而视的同学。而且,他们中一些人口中的话,还有更难听,更让她羞于启齿的呢!如今,他们又凭什么一致转向,把矛头对准了自己?难道,就因为她是第一个把这些话骂出来的吗?哦,那些话,那些话……那都是些什么话啊!引诱迷惑、投怀送抱、下流卑鄙、不知廉耻、道貌岸然、假装正经,还有那个男盗女娼……天哪!纤纤觉得每喘一口气,那些词就会不受控制地从脑海中蹦出来,变成一颗颗子弹,毫不留情地射向她那颗小小的心脏。她猛然想到,自己尚且如此,章玉骤然听到那些话,应该比自己还痛苦百倍吧!那些话,当初她觉得是那么正确,那么痛快,那么理直气壮、酣畅淋漓,现在却觉得是那么可笑,那么离谱,而又带着那么强烈的伤害与羞辱。难怪章玉下手那么狠,换做自己,即使明知道会受处分会被开除,这个耳光,她也会毫不留情地扇过去。她的耳边,突然响起文俊的那句话:“你那些所谓的‘羞辱’,全是你自个儿作出来的!就连那个耳光,也是!”然后,又是表哥的话:“即使是事实,也不能这样去骂一个人!何况……他有一种罕见的精神。我承认这种精神震撼了我。你所骂的,肯定——不都是事实!”
不都是事实?不,纤纤如今觉得这些都不是事实了,没有一句是事实。可是,这些话当初又是怎样被编出来,被传出去的呢?纤纤又想到陈芝老师的那句话:“在那种情况下,谁不是捡自己想听的话去听?至于为什么想听那些话,还用得着我去说吗?”的确,绯闻,总是比其他消息更吸引人,尤其是男老师和女学生之间的绯闻,在校园里总是以光速传播。纤纤承认,她和绝大多数同学探听和传播这类消息,大多是出于好奇和八卦的心理,越是负面信息,越能满足内心窥探的欲望。尤其对于章玉这样不受欢迎的怪人,这种欲望更加强烈。可那些津津乐道的老师们,他们难道也仅仅出于一种“猎奇”的心理吗?他们,应该比学生更了解情况,也更该拥有判断是非的能力啊!如果不是他们也在那说长道短,纤纤觉得自己和其他同学是不会那么轻易相信的。他们究竟是出于什么心理,也加入到这支“八卦”大军中了呢?
一阵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打断了纤纤混乱的思绪。她如一只被追逐的野兔般,惊慌失措地朝旁边一蹿,一下子钻进那长长的丝绒窗帘的后面。窗帘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清洗了,积攒的尘土仿佛沉睡多年的恶魔,猝不及防地因纤纤的惊扰而苏醒,报复性地释放出一股浓烈而呛人的气味,让纤纤差点喘不过气来。可是她却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被人发现。她觉得,自己已经彻底成了草木皆兵之人了。
脚步声由远而近,最终停在了落地窗的旁边。纤纤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紧接着,她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脚步声随之消失在了门后。可还没等纤纤缓过神来,从办公室里又传出一个浑厚的嗓音:“尹老师回来了?高校长找你,有什么好事儿啊?”
“好事儿?”一个洪亮且夸张的声音紧接着传了出来,“算了吧!有好事儿能轮到我?他是想让我接替章玉,去教一班的语文。”
接替章玉?教语文?纤纤猛地一哆嗦。她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头,这才发现,自己竟然阴差阳错地走到了语文组的办公室外。刚才说话的,正是同年组的语文老师,章玉的死对头——尹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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