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纤（七）（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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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课结束后，参加葬礼的老师陆续返回学校，纤纤也回到教室继续上课，一切，似乎又步入了正轨。可纤纤却非常明显地感觉到，一切，已经和往昔大不相同了。
不是吗？当纤纤再次走进南教学楼，再次见到那些熟悉的老师时，她仍和以前一样，主动迎上去，礼貌而热情地问好，然而换来的，却不是往日那些加倍热忱的回应。老师们最多就是礼貌地点点头，随后便像逃避瘟疫一般匆匆离去，甚至吝啬于给她一个和善的笑脸。更有甚者，一些老师远远瞧见她走来，竟慌忙转身，宁可绕上一个大圈子，也要竭力避免与她碰面打招呼。这种“唯恐避之不及”的态度让纤纤震惊而恼火。于是，在一个年轻的女老师低头佯装没瞧见她时，纤纤毫不客气地叫住了她。
“刘老师，您——好——！您难道没看见我吗？”纤纤的语气颇不友善，甚至还带着几分恶作剧般的挑衅。她记得这位老师。曾经有一次去英语组请教问题，教她的英语老师不在，正是这位刘老师为她答疑解惑并耐心讲解。当时的刘老师态度热情而友善，不仅详尽地解答了她的疑问，还拓展了许多相关的知识，临走时更是亲切地嘱咐她以后有问题尽管来问。然而此刻，她就站在那里，尽管脸上有几分慌乱和尴尬，却怎么也掩盖不住那冷淡的底色，甚至在那冷淡之中，还隐隐透着一丝厌恶。
“我……”刘老师犹豫片刻，终于低而坚决地说，“我看见你了。”
“那您为什么不和我打招呼？为什么要装作看不见我，甚至不肯冲我笑一下？”纤纤连珠炮似的质问着，心里满是不解和愤怒，她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刘老师，仿佛要从她的脸上找出答案。
“对不起！”刘老师突然抬起头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一般，不顾一切地说了出来，“在看到章老师的遗体后，我实在不想和你说话，也实在——笑不出来。”
纤纤突然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满腔的怒火一下子被堵在了胸口，仿佛即将喷发的火山岩浆，却被一层厚厚的岩石死死压住，找不到任何宣泄的出口。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刘老师冲着她敷衍地点了点头，就匆匆离开了。而看到这一幕的其他老师和同学，也都像没看见她一般，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各自忙碌着，没有一个人向她投来安慰的目光。纤纤呆呆地站着，大脑一片空白，而心底则像压着几千几万吨的石块，沉重、迷惘得无法透气。直到上课铃声响起，她才如梦初醒般，迈着沉重的双腿回到了教室。
然而，在教室里，纤纤依然深切地感受到了那种刻意的冷落。当她踏入教室的那一刻，原本正悄声议论着的同学，竟无比默契地同时闭上了嘴巴，可投向她的目光，依旧写满了悲愤，甚至喷射着怒火。她就在这张由饱含怨怒的目光交织而成的火力网中，艰难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可还没等坐下来，坐在她前面的同学迅速把椅子往前移了移，后面的同学也忙不迭地把桌子向后挪了挪，只有旁边的文俊没有动作，但也下意识地将头扭向了另一边。天哪！这种明目张胆的疏远和冷落，是纤纤再也忍受不了的。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刚想不顾一切地发火，老师却恰巧在这时走进了教室。纤纤紧紧咬了咬牙，面容因愤怒而略显扭曲，她用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拼命把火气压了回去。
上课的是纤纤的班主任兼代数老师陈芝。平日里，她是最宠着纤纤的老师，纤纤满以为能从她的课堂上得到和以往一样的重视和关照，哪怕一点小小的温暖也好。可没想到整节课，陈老师都没有看她一眼。她似乎竭力回避着与纤纤的目光接触，甚至当纤纤请求回答问题时，她也故意忽略那只高高举起的手，转而去叫其他同学。对于这种反差般的忽略，纤纤实在难以接受。她干脆挑衅般地一直举着手，哪怕陈老师提出的问题她根本解答不上来。可同学们却敏锐地洞察到了这一点。于是，原本不甚活跃的代数课堂，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凡。一只只手如雨后春笋般地高高举起，有的同学甚至像小学生那样，边举手边喊着：“老师！老师！”就这样直到下课，平素在课堂上最活跃的纤纤，竟然没有捞到一次发言的机会。
纤纤紧紧抿着嘴唇，拼命压抑着即将涌出的泪水。她的内心犹如波涛汹涌的大海，愤怒、委屈、无奈一浪接一浪地涌上来。下课铃声终于拉响了，纤纤想第一时间冲过去质问陈老师，可前面那几个同学比她反应还快。他们闪电般地站起来，佯装出教室，巧妙地挡住了纤纤的去路。陈老师就在这样的“保护”下，匆匆离开了教室。
“你们……简直……”纤纤咬着牙，终于从齿缝里挤出了四个字，“欺人太甚！”
前面一名小个子男生迅速转过身来，眼睛瞪得老大，带着夸张了数倍的惊讶，故意拉长声音说：“纤纤，原来你也懂得什么叫‘欺人太甚’啊！我问你，我们一没有骂你，二没有打你，甚至连一句指责都没有，你凭什么说我们欺负你？这个锅，我们可背不起！”
纤纤突然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迅速地蔓延到全身每一个细胞中。此刻，曾经备受宠爱的她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冷漠”了。是的，她没有遭受过任何指责和打骂，可是这种孤立和冷落，比痛痛快快骂她一顿或结结实实地揍她一顿都难受。她觉得自己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置身于一个冰冷黑暗的角落，无人理睬也无人问津。曾经的那些宠爱与关注，如今都化作了锋利的冰棱，一下下地刺痛着她的心。她甚至本能地感觉到，如果不用愤怒的火焰把这些“冰棱”烧化，她会在这冰天雪地般的寒冷中被活活冻死。于是，她胸中那早已沸腾的怒火终于借着这个理由找到了出口，纤纤如火山喷发般地爆发了，她像个疯子似的大喊起来：
“你们……你们凭什么要冷落我？凭什么都不搭理我？就为了那个瞎子吗？我告诉你们，他的死和我没有关系！没有任何关系！是我让大马路上的车去撞他的吗？不是！是他自己眼瞎才撞上去的。他眼瞎是他活该，与我有什么关系？没有！没有！！没——有——”
“韩纤纤，你住口！”十多个愤怒的声音从教室的不同角落飞出，汇聚成一股强大的浪潮向纤纤扑来，一下子堵住了她那张口不择言的嘴。一个胖乎乎的男孩甚至冲过来去揪纤纤的衣领，却被身边的文俊及时止住了。然后，文俊用一种从没见过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面孔已经被吓得雪白的纤纤。那目光，冰冷得像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愤怒得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尖锐得像一把锋利的匕首，阴沉得像一片压顶的乌云，同时又凌厉得像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纤纤在这样的目光中瑟缩了，发抖了。她觉得自己的情感被冻僵了，思维被烧毁了，灵魂被刺穿了，身体被窒息了，而所有辛辛苦苦营造出来的伪装都被击得粉身碎骨了。就在这样的恐惧和绝望中，他听到文俊的声音，如一块块带着棱角的坚冰，毫不留情地砸向毫无还手之力的她：
“纤纤，章老师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你自己清楚。你和你爸爸在整个事件中都干了些什么，也不用我们多言。可是，如果你再敢出言侮辱章老师，再敢说出一个‘瞎’字，敢说出一句‘活该’，我宁可被学校开除，也要动手揍你！”
“文俊，算我一个！”那个胖乎乎的男孩立刻高声支援。
“对，也算我一个！”
“我也是！”
“还有我……”
……
一时间，班级所有同学，不分男女，都加入到文俊的阵营中。一个同学还挑衅似的对纤纤说：“你们家不是有权有势吗？有本事，把我们高一（1）班的所有同学都开除！就剩你一个！老师爱怎么照顾你就怎么照顾你！”
“我……我……”纤纤的脑袋嗡嗡作响，同学们愤怒的话语和决绝的态度，像一记记重锤砸在她的心上。她的眼神变得慌乱而无助，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嘴唇也哆嗦起来，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咬出了一道深深的印痕。可是，长年累月养成的傲气让她把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生硬硬逼了回去。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这些几天前还在对章玉的传闻津津乐道的同学们，怎么在一夜之间，不，仅仅一个早自习的时间，就纷纷倒戈转向了呢？难道就因为章玉死了，他们就把所有的同情给了章玉，而把所有指责的矛头一股脑对准了自己？不！这不公平！自己凭什么要去向一个死人妥协！向他认输！向他投降！他就是不应该打人！就是不应该在这里教书！错的永远是错的！难道章玉死了，就可以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吗？一股怒气渐渐爬上喉咙，可是面对同学们同仇敌忾的样子，她竟然不敢堂而皇之地把这些话宣之于口。她觉得在这个教室再也呆不下去了，再呆下去，她要发疯的。她突然爆炸般地大喊一声：
“住口！你们没有资格说我！没有资格！！没有！！！”
然后，她又旋风般地，在同一个上午，第二次冲出了这个让她窒息的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