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纤(六)(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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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有何感想?”文俊问着,声音没有嘲讽,却有一丝尖锐。

“没有感想。”纤纤的戒备之心,又被文俊不友好的语气唤醒了,“这说明不了什么。章玉在打分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作者是谁。”

“不,他知道!”文俊低而坚决地说,“他在听完文章后,主动向我问起了作者。”

“章玉会去问作者?”纤纤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你不是说,他从不问文章的作者吗?”

“可这次,他却问了。”文俊的声音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知道吗?在拿起你的作文本的时候,我曾经有把作文本撕碎的冲动。可是,你这次的作文却写得相当好,我虽然对你有股恨意,却仍然被感动得热泪盈眶。章老师也有些动容了,他向前探着身子,神情相当专注。在我读的过程中,他竟没有打断一次。然后,他向我问起了作者的名字。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相告了。”

“他……他说了什么?”纤纤的心不知所以地抖了一下。

“他听到你的名字后,似乎吃了一惊,沉默了一会儿,苦笑了一下。然后,他给这篇文章打了98分,没写任何评语。你知道吗?”他顿了顿,又说,“在你之前,只有柳笛的作文,章老师不写任何评语。也只有她的作文,打过这么高的分数。”

纤纤咬了咬嘴唇,心中的情绪复杂而微妙。她承认,她有些震动,也有些类似愧疚的情绪。可是,她仍然低低地说:“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如果我的文章不值98分,章玉绝对不会打出这个分数,绝对不会。”

“纤纤,你终于说出了一句像样的话了,”文俊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你说得对,你的文章值98分,章老师才会给你打98分。他既不会因为你是市教委主任的千金,而违心地抬高你的分数,也不会因为已经被你和你爸爸逼走,而报复地降低你的分数!”

纤纤震动地抬起了头。文俊的话语犹如一记沉重的鼓槌,狠狠砸在她的心上,尽管带来了一种令她极度不适的沉闷痛感,却也成功敲醒了她内心深处被愤怒和冲动掩埋得很深的理智。长久以来,她都未曾加以思索,一味认定章玉给予她的那个“零分”,是对她莫大的羞辱,包括此前那些不尽如人意的分数,她都认为是针对自己的蓄意打压。然而此刻,她终于隐隐约约地意识到,章玉在给出那些分数的时候,根本不清楚文章的作者是谁。他甚至不知道在自己任教的班级里,存在着纤纤这样一位市教委主任的千金。不,就算知道了,于他而言也毫无影响,就如同这篇作文,即便明知道写作文的人辱骂了他,伤害了他,企图找人殴打他,唆使父亲将他逐出校园并拔掉他视作生命的茉莉花,他依然给出了 98分。他所注重的,是文章本身的质量,丝毫未掺杂文章之外的任何因素。而其他老师呢?他们为她的作文打分时,是否掺入了其他因素?“其他因素”所占的比例又有多少呢?纤纤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面对这一明明如铁般确凿的事实,她竟然没有勇气去承认和接受。于是,在一片混乱与窘迫之中,她遮掩般地抛出了一连串其他的理由:

“可……即便如此,他……他也不应该在课堂上那般羞辱我啊?身为老师,他如此羞辱学生,就是摧残学生的心灵、践踏学生的自尊,他这样做,压根就不配为人师表……”

“他羞辱你什么了!”文俊突然爆发了,他指着纤纤,手指尖都在颤抖:“韩纤纤,你给我好好想想,除了那个耳光,章老师何曾说过一句过分的话?何曾有过一个过分的举动?你那些所谓的‘羞辱’,全是你自个儿作出来的!就连那个耳光,也是!”

“你胡说!”纤纤本能地进行反抗,“他……他……”她接连说了好几个“他”,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她在脑海里竭力回想章玉在那堂作文讲评课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却怎么也找不到丝毫“羞辱”的痕迹。恰恰相反,在这一番仔细的回想中,她竟然极不情愿地察觉到,其实章玉在打那个耳光之前,一直都给她留足了余地。他始终在尽力避免暴露她的分数,避免揭露她抄袭的事实,甚至在真相即将浮出水面的时候,都没有吐出一个“抄”字。反倒是她,为了遮掩心中的羞愧与耻辱,在那种难以名状的,侥幸和不甘心交织的心理推动下,步步紧逼,才导致真相一步步清晰地呈现在众人面前。她甚至不得不承认,那个耳光,也是由于她恼羞成怒口不择言而招致的。那比脏水还要污浊、比刀子还要致命的辱骂,就算是换作她自己,也是绝对无法承受的啊!纤纤突然觉得胸口又塞进一团乱麻,堵得她异常难受,更扎得她心慌意乱。慌乱中,她只好抛出又一道挡箭牌:

“可无论如何,他也不应该打我。老师体罚学生,在什么情况下都是不对的。他就是再推脱,再申辩,再给自己找出一千条一万条理由,也逃脱不了他应付的责任!”

“章老师推脱了吗?他为自己申辩过哪怕一句吗?”文俊用那双冒着火的眼睛死死盯着纤纤,声音放得很低,语气却愈加沉重,“纤纤,你知道章老师的辞职报告是怎么写的吗?‘因体罚学生,我请求辞职。’没有阐释任何前因后果,更没有半句解释申辩,他就用这短短十个字,承担了所有的责任。你在课堂上和课后那些胡作非为,不管多么蛮横任性,蛮不讲理,他都没有对任何人宣扬,更没有以此为理由给自己开脱一丝一毫!倒是你自己,事发后上蹿下跳,为了所谓的‘复仇’无所不用其极,对章老师的身体、心灵、情感进行了无情的伤害和践踏,甚至断绝了他的生路,直到已经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了,你还给自己左一条右一条找理由,却从没好好反思一下自身的种种行径,反思一下事情真正的来龙去脉!”

“我怎么就胡作非为了?”纤纤一下子跳了起来,文俊的话让她恼羞成怒,“章玉不去申辩,那是因为他根本没法申辩!体罚学生,走到天涯海角也讲不出个道理来!另外,我说的有错吗?他和他那个柳笛,本来就不清不楚,不干不净、不三不四……他们能做出那些肮脏龌龊的勾当,还不许我去说了?”

文俊盯着纤纤,像盯着一只无可救药的蠢猪:“到了现在,你还相信那些无稽之谈吗?”

“我当然相信!”纤纤脱口而出,甚至都没有经过脑子,“另外,这怎么就叫无稽之谈了?那么多同学都在传,甚至老师都在谈论他们,难道这能是捕风捉影吗?就连你,之前也深信不疑,津津乐道呢!”

“不,我已经怀疑了,早就怀疑了,而且是全盘怀疑!”文俊望着四楼那个小小的窗口,陷入一片沉思和回忆中,“就在周六上午,我来帮章老师批作文,刚走进办公室,就看见他正在给那盆茉莉花浇水……”

“什么?”纤纤吃惊地喊起来,“那盆茉莉花,居然没……”她突然发现文俊已经迅速把脸转过来了,那死盯着她的阴森森的目光,让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那个“死”字就被生硬硬咽到了肚子里。

文俊不屑地撇了撇嘴,脸上浮起一抹嘲弄的神色:“它当然没死!尽管你家有权有势,也不是每一条生命都是你能折辱摧毁得了的!”他顿了顿,又把目光投向那扇小小的窗口,脸渐渐变得严肃起来。纤纤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透过那扇紧闭的窗户,她隐约辨认出那株茉莉花的影子。奇怪,经过这样一番疯狂的摧残后,它居然还顽强地活了下来。尽管由于距离太远,纤纤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可在一片萧瑟肃杀的背景下,它依然在那扇孤单的窗口后,固执地守住了一团葱茏的绿意。

“是的,那时,章老师就是在浇花,浇得很认真,很专注,”文俊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扇小小的窗口,“他似乎把全部的生命和意志,都凝聚到浇花这一件事上,甚至没有发现我的到来,我没有忍心打搅他。直到他浇完了花,回过头来,我才和他打了声招呼。

“‘哦,文俊,你来了。’他说。他的面容平静安详,甚至带着一点难得的温柔。‘你来看一看,这盆茉莉怎么样了?’我仔细端详了一下,茉莉换了花盆,看样子被人重新栽种过,而且栽得很精心。它已经恢复了一些生机,但叶子还有些发蔫。我如实告诉他:‘活下去是没什么问题的,而且只要不再遭受破坏,它会长得很好。’章老师似乎很满意地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说:‘我走了,就不会连累它遭受摧残了。’”

纤纤觉得自己似乎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脸庞一下子发起烧来,心也在微微发痛。章老师的话,刺痛了她心中某种被她拼命压抑了很久的,类似良知的东西,她甚至察觉到它们正在阵痛的挣扎中一点点复苏。文俊终于把目光从窗口移开,他望着纤纤,目光中带着几分谴责,也带着几分自责与痛楚:“纤纤,你知道吗?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那株茉莉花,是章老师拼了性命也要守护的。而他拼命守护的,仅仅是那盆茉莉花吗?一个人可以不要性命地去守护的东西,不管是花,是人,还是情感,能是肮脏龌龊的吗?能吗?”

纤纤习惯性地张了张嘴,想反驳一些什么,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反驳出任何东西了。此刻,她也模模糊糊地想起,就在听到那声绝望而凄厉的叫声后,她的心中,也曾产生了类似这样的疑问和感受。那时,她感到怜悯和困惑,而此时,她却感到一丝悔恨与愧疚。不!她不能悔恨!不能愧疚!她狠狠地摇了两下头,拼命把刚刚滋生的悔恨与愧疚压下去。

文俊一直盯着纤纤,目光中渐渐掺杂进一丝怜悯与同情。“纤纤,”他说,“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们都可以重新回到那节作文讲评课上,你还会拿着那篇零分的作文,去质问章老师吗?”

“我当然……”纤纤本能地想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但话只说了半截就说不下去了。一种内心深处的羞耻感让她无法继续“嘴硬”下去。文俊凝视了她好一会儿,眼中渐渐浮起一抹悲哀与痛楚。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苦涩地摇了摇头:“算了,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谁都回不去了。”

纤纤突然咬紧了嘴唇,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她拼命地咬着,把嘴唇都咬痛了。文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过身,一语不发地走开了,只留下纤纤独自一人,孤独地、迷惘地、痛苦地,站在一片凄凉萧索的秋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