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学徒(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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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快就掌握了窍门儿。当整张网缝上我施作的两条绳索后,我终于成为船员之一。这时,一个单音响起。当它逐渐变细后,大伙儿拉着渔网合唱起来。跟船员们一起合唱的感觉真棒!好像我又回到学校的合唱团。我们就这样一次拉出一小段,直到把网片和绳子缝合成为渔网,并铺展在码头上。

当整堆网片都和附加软木塞和铅珠的绳索连缀在一起,我们就拥有了一张240噚长、40噚深的围网,像座小山一样堆在码头上。正当船员们在清扫码头时,梅尔递给我一团纠结的麻绳:「把它解开!」他说:「要保持完整。」

正当我坐在大太阳底下跟这团乱麻奋战时,头上传来一个声音:「你干嘛不把这些绳结剪断?」

我抬头往上看,站着说话的人身高足足有5呎11吋,比任何中国人,不管是北方人或南方人都高。

「船长说不能切断。」

「见鬼了,等你把这一团乱麻解开,再团成一个线球,他怎么知道你有没有切断?再说,所有的网不都是靠打结而成的?」

「你怎么想得出来?」

「用点头脑,别总是听命于人。」

「你叫什么名字?」

「雷诺。」

「我从来没在码头上看过你。」

「我们刚刚出海回港,船就拴在你们的右边。加里福尼亚号。」

加里福尼亚号比杰克儿大得多,有两层甲板,是一艘铁制拖网渔船。

「来把这张网放在转盘上!」梅尔叫着。

我放下手里的活儿,加入了船员的工作。等我们把渔网全装上船尾的转盘,它足足有舱房那么高。

当我递给梅尔一大团理好的麻绳,就像雷诺所说,他看也不看一眼就丢进了针盒。接着,他给了我一把一头像尖钉的锤子、一把刷子和一罐橙色油漆。

「你在船上四处巡一巡,把所有的铁锈都给我敲掉,再漆上这个防锈漆。」

任务完成后,我去向船长讨要更多工作。

「我的老天!瞧瞧你干了什么?谁叫你油漆锚缆?」

「你不是叫我油漆所有的铁件吗?」

「锚缆属于索具,不算铁件。现在你就去漆船壳吧。」他给了我一把刮刀、一支凿子、一些麻絮和一罐白漆,说:「先把剥落的油漆刮掉。」

「我需要放一艘小船在水面上让我能站立吗?」

「用不着。我来教你怎么安装吊椅。」

我的第四课--敲铁锈,捆吊椅、刮船板、用麻絮填缝、上油漆。我的老天…

活到现在,我从来没在纸上画过、或在墙上漆过什么。颜料很贵,我们在学校美术课上用的是粉笔。在家具或墙上油漆,那是专业油漆工干的活。刚开始时,油漆会掉在我的手肘和身上,连我脚下的水面都盖着一层油漆。幸好水是流动的,船长没有发现。一个钟头后,我掌握到诀窍,等终于漆完船舱的边沿,我为没有让白色的舱壁沾到一点红漆、也没有掉一滴在甲板上而感到十分自豪,。

一天工作结束,百合白的舱壁,镶上鲜红的边,让整艘船看起来就像童话书里冒出来的玩具屋。我在甲板上把自己脱了个精光。

「我的天!」梅尔大叫:「你他妈的在干嘛?!」

「洗澡啊。」

「在那儿洗?」

「黄浦江里啊。」

「在那泥水里?你简直是开玩笑!」他爆出一阵粗犷的笑声:「谁知道这城里会有什么样的废弃物被丢进河里?把衣服穿回去,跟我来!」

我跟着他上岸,一起来到餐馆隔壁的一幢建筑,我认得那是专门接待外国人的宾馆。我迟疑地裹足不前。

「来!」梅尔说。

「这里不对中国人开放。」

「见鬼了,别管它!你跟着我。」

我们一起走了进去。服务员堆满了笑容点头招呼梅尔,梅尔他报以真诚的微笑。接着,他转身对我说:「跟查理打个招呼吧。」

我说了声「哈啰」,查理回我一个微笶。梅尔对他说:「这是保罗,我的一号男孩。你记住他的脸了?」

「是的,船长。」

「你让他洗个澡。」

「好的,船长。」

我们上楼进入一个大房间,里面空荡荡的。墙上有些水管,每根管子的末端装了个像莲花盆的大法兰端,下面各有两个旋扭。

「把它打开。」

我转开其中一个,一股滚烫的热水,从看起来像莲蓬的开口处下雨般地冲下来。我以前听过淋浴,这是我第一次使用。

淋浴也好,盆浴也罢,打从在日军的炮火下逃难以来,我一样也没见过。此刻热水淋在我身上,感觉就像在寒冷的冬天里一碗热汤喝下肚。

上海的冬天跟重庆一样,又湿又冷。在重庆,我知道整个城市只有一个地方——美国新闻处图书馆有暖气。但不管我什么时候去到那里,椅子都被穿着厚重衣服、面对着没打开或倒着放的杂志打盹的老人给占满了,图书管理员根本不管。而那些杂志的大部份内容,都是在报导美国多么美丽、辽阔,那里的生活是多么舒适、自由。阅览室里的温暖,其实已传达了这样的讯息。

在上海,我有两个地方可以避寒,既可以待在渔船温暖的厨房里,也可以浸在「美国人专属」的淋浴热水里。我忽然领悟「天堂」的涵义,就是一个人可以隐藏起来忘掉所有苦难的地方。我不必去想湿冷的天气、工作的劳苦和来自令人厌恶的美国渔夫对我的轻蔑;可以摆脱社会的繁文缛节、人际间愚蠢的行为规范,像微笑、礼貌性的言词或脏话。我很想把妈妈夹带进来淋浴。她曾对我说:「我不在乎自己洗衣服,只是希望能用温水洗。」每次去看她,我都设法帮她忙。尽管如此,冰冷的洗衣水对她造成的伤害,还是可以从她手部皲裂的皮肤看得出来。

复兴岛离市区很远,只有一条慢速电车轨道相通。渔业处为渔夫们提供了两部卡车当作进城的交通车,一辆给中国人搭乘,一辆给外国人。每天早上七点到午夜,每小时开一班。

当船进港时,进城是对渔夫的招待,运载中国人的卡车总是塞得满满的。有一天,文谈、陈克江和我一起进城时,发现那辆载中国人的交通车已挤满了,有的乘客甚至悬吊在车厢外。这时我们注意到,停在旁边载美国人的卡车上只有几个乘客,我们就爬了上去。

「滚下去!这辆车只有美国人能坐!」一个声音从黑暗中冒出来。

霎时,我还以为自己身在租界,面对着包头巾的印度警察。但这里现在已经不是租界了!我的血液猛地冲上太阳穴,要给这个王八蛋一点颜色。这时,我想起梅尔对我说的:「见鬼了,别管它!」我从卡车探出头来,向那群正在奋力挤上中国人卡车的渔夫们吆喝:

「喂!伙伴们!这辆车还有很多空位!」

当一大伙人正爬上这辆车时,我对那个叫我下车的老美说:「把你的大屁股挪过去一点!」

他假装没听到我的话。这时,有更多中国人上了这辆「美国车」,人数比美国人还多。我瞥见有个大屁股的「睡不醒」,便从长板凳上站起来对他说:「这里有个空位,来这里挤一挤。」

当「睡不醒」挤进了那个位子,我觉得正义得到了伸张。

上海滩是第一站,在这里可以找到兑换货币的掮客和兜售美国货的小贩;还有一些美国水兵夹带进来的私货,像美军夹克、军靴,尼龙长袜、巧克力棒、罐头食品和美国军舰发给上岸水兵的金银丝(品牌名)避孕套。文谈、陈克江和我在这里下车。

我前脚才下车,一辆摩托车猛然擦身而过。看着它蛇行穿过人群,撞倒一个拉着满载货物的板车车夫。衣着光鲜的机车骑士跨下他那台大型红色印度摩托车,走向打着赤膞、浑身大汗倒在地上的板车夫,用他那闪亮的皮靴猛踢车夫的肋骨,咀咒着:「走路不长眼睛啊?垃圾!」

摩托车骑士是个中国人。陈克江和我走上前去,我抓着他的肩膀,陈劈头给这个小开一记耳光。接着说:

「快去拉车夫一把,跟他道歉!」

这记突如其来的耳光,让这小开吃了一惊,显然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他。这些有钱人家的纨袴子弟,还以为整条街都是他的。在上海,摩托车十分稀罕,尤其是印度牌子的大机车。看这家伙愣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我又上去补他一记耳光,把憋了一肚子在交通车上受美国人的气,一股脑儿渲泄了出来。

「照那位先生说的话做!」

他四下里张望,没见着一个向来站在富人一边的警察来为他撑腰,在还不晓得究竟发生什么事的情况下,心不甘情不愿地把那个苦力拉了起来。

我们心里觉得痛快,就跑去四马路吃了一碗排骨面。然后,文谈和陈克江去看电影,我去看妈妈。

听了我和陈克江教训那个纨袴子弟的事,妈说我总有一天会惹上麻烦。

「我干嘛要在乎?连日本鬼子都杀不死我。」

「你究竟成就了什么?」

这是第二个被我打过耳光的人。第一次被我打耳光的,是个投降的日本兵,我觉得惭愧;这一次,被打的是我们的同胞,我觉得理直气壮。我告诉自己:「如果殖民者可以这样对你,我为什么不行?」

「我们教训了他」我说。

「你这么认为?」妈妈问我。「他只是要把傲慢的怒气,发泄在一个他所能找到的、另一个可怜的苦力身上;而你,除了手掌上的灼热感,又得到了什么?」

我突然想起鲁迅小说里的主角「阿Q」。当他捏了小尼姑的脸,却自我开脱:「如果和尚可以这么做,我为什么不行?」他心里很清楚,小尼姑受到的教导是忍受侮辱不抵抗。但对其他人来说,阿Q只是个无家可归、人人都可以向他吐痰的卑微小人。

鲁迅试图通过阿Q这个小人物,描述在封建制度及殖民主义下,典型的中国人心态。我是阿Q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