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３７章 月下芳魂惊（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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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的露水凝在牡丹蕊心时，花朵朵正倚着九曲回廊的朱漆栏杆。鎏金灯球在夜风中轻晃，将她的影子扯成细长的帛，迤逦铺展在青砖地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栏杆雕花，那里刻着二十四番花信风的纹样，春桃夏荷的凸起已被经年累月的抚摸润得温凉。

青瓷盏中浮着的半片茉莉随水纹轻旋，茶汤已凉透。她垂眸望着盏底细碎的花沫，忽觉二十几载光阴竟如这沉底的茶屑，无声无息便湮灭在年轮里。

廊下悬着的十二连枝鎏金灯突然明灭，惊得她指尖一颤，半盏冷茶泼在绣着并蒂莲的裙裾上，水痕蜿蜒如泪。

朵朵指尖轻抚过被夜露浸湿的栏杆，汉白玉石雕的缠枝莲纹在月华下流转着银辉，倒映在眼底竟似泪光。远处荷塘忽有锦鲤跃水，溅起的水珠在半空碎成万千星子，惊得檐下栖着的画眉扑棱棱掠过回廊，翅尖扫落几片紫藤花瓣，正巧跌进她松散的发髻。

朵朵扶栏起身时，广袖拂过阶前新开的夜合欢，暗香霎时沾了满袖。鹅卵石铺就的曲径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润泽，每颗石子都似被能工巧匠细细打磨过棱角。她忽觉足下绣鞋被什么牵住，低头竟见一丛月光草攀着鞋尖丝线，细弱的茎蔓在夜风中瑟瑟发抖，却倔强地缠着那抹丝线不放。

桃桃毛茸茸的脑袋蹭过朵朵月白裙裾，带起一阵夜来香的馥郁。

朵朵俯身揉着桃桃耳后的软毛，忽觉眼角湿润。仰头望去，檐角悬着的琉璃风铃正筛下碎银似的月光，将她左眼那颗泪痣映得晶莹。远处假山石隙间淌出的溪水泛着粼粼波光，恍若谁将银河裁了一段铺在人间。

往前几步，满园月下美人。西府海棠叠着千重胭脂云，魏紫姚黄在夜色里犹自舒展霓裳，更有几株绿牡丹在月华下泛着玉髓般的光泽。朵朵怔怔驻足，忽见一瓣垂丝海棠飘落在掌心。

夜风忽转凉，带着荷塘深处的水汽漫过回廊。朵朵抱臂瑟缩时，忽觉肩头一暖——原是片月光穿透紫藤花架，在她素色披帛上绣了朵银边木樨。这温柔教她鼻尖发酸，江湖飘零的日子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晃。正要抬袖拭泪，脚下青砖突然泛起水波似的纹路，满园花色在月光里扭曲成斑斓漩涡。

桃桃忽然竖起耳朵，金棕色的瞳孔映出远处花丛异动。朵朵顺着它的视线望去，只见月光在木香花架上织就的银绸无风自动，层层叠叠的素白花朵如浪起伏。暗香愈发浓烈起来，裹挟着某种清冽的雪松气息——那是她从未在府中闻过的味道。

万千光点升腾的刹那，时空仿佛被无形之手揉皱。

朵朵看见自己幼时放飞的纸鸢穿越光阴翩然而至，看见及笄礼上碎裂的玉簪重新拼合……那些本该深埋的记忆化作实体，在她周身盘旋成璀璨星河。

她伸出手，却触到一片冰凉。漫天幻象骤然坍缩，化作锋利的琉璃碎片倒卷而来。朵朵本能地闭眼，耳畔响起细密的碎裂声，像是谁打翻了满匣月光。

“桃桃？”她踉跄着扶住身旁的太湖石，指尖触到石面沁凉的青苔。远处传来熟悉的犬吠，却仿佛隔着千重纱帐。鬓边木簪突然坠地，在寂静中炸开一声脆响。意识消散前最后的画面，是满园月季突然褪去颜色，化作漫天纷飞的白蝶。

夜色凝成琥珀时，他立在月影里。银线暗纹的素绫长袍垂落如瀑，衣袂被晚风掀起时，隐约露出腰间坠着的双鱼白玉禁步，两条锦鲤的鎏金鳞片在幽暗中泛起涟漪。廊下悬挂的十二连珠灯忽明忽暗，将他的侧颜镀上流动的碎银。

他眼睫微抬，那双含霜蕴露的眸子漾开星子坠落深潭的纹路。攀在朱漆栏杆上的月光花突然瑟缩，素白花瓣收拢时抖落细雪般的荧光，露珠顺着蜷曲的花萼滚落，在青砖上洇出深浅不一的泪痕。

整个庭院的光晕都在向他衣襟汇聚，连廊柱上百年不熄的鲛人灯都黯淡三分。最胆大的那朵月光花试图重新舒展，却在触及他袖间流泻的雪松冷香时彻底萎谢，淡黄花蕊里渗出银色汁液，蜿蜒成一道写满敬畏的偈语。

“晏千宸……”花朵朵无意识呢喃出这个陌生的名字，指尖触到他襟前刺绣的缠枝纹。那些金线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恍若流淌的星河。意识彻底消散前，她最后看见的是对方唇角那抹破碎的笑，比檐角将逝的月华还要寂寥。

墨展握着剑柄的手猛然收紧，他分明看见公子向来稳若磐石的手指在广袖下微颤，怀中女子鸦羽般的睫毛在玉色脸颊投下细碎阴影，眼角泪痣被月光映得似要滴血。

墨展完全没有想到，跟随公子踏月而来，竟然在此处遇到花朵朵，看着被公子揽入怀中的花朵朵，墨展百思不得其解，公子是后悔了吗？

墨展说道：“公子，不是要将朵朵送往更久远的时间的吗？”

至少，是在来天水城之前的。

“公子……”

墨展上前半步又生生顿住。晏千宸玄色衣摆逶迤在地，方才接人时沾上的夜合欢花瓣正巧落在女子眉心。墨展突然想起五百年前那个雪夜，公子也是这样浑身是血的踏月而归，那时衣襟染就的红梅，与今夜月光竟有七分相似。

晏千宸凝视着怀中人眼尾那点朱砂痣。四季的悲凉，被这泪痣生生的锁住，似曾相识的一幕，晏千宸的眼中，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哀愁，身后的月华，也碎了一地……

桃桃跑到跟前，只是呆呆的看着来人。

晏千宸充满沧桑的声音传来，“没想到，你还会记得我们，真的是奇怪的家伙，能够看透一切的存在。”

与此同时，一股强烈的疼痛感袭来。

晏千宸猝不及防，闷声跪倒，膝盖与地面碰撞的声音，在如此清凉的夜晚，格外的令人痛彻心扉。

晏千宸将朵朵稳稳当当的抱在怀里，不让她受到一点的伤害。

这就是来自灵魂深处的痛吗？痛你所痛，承你所苦，以赎我的罪过。

如果没有遇见我，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

你本可以闲坐庭院，坐看云起云舒，物转星移，四季流转，拥有一个平平淡淡的人生。

“墨展。”晏千宸开口时才惊觉嗓音沙哑得厉害，“我后悔了，我不想失去与她以后的点点滴滴，我还是想和她相遇。”话未说完喉间腥甜翻涌，被他生生咽下。怀中的重量轻得骇人，仿佛稍用力就会惊散这缕游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