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六岁的时候(三)(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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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阿姨没有吭声。她忘了天斌说不要的却又给他添了一点。
“刚才出门时忘了给蔓蔓再吃一点……”郭阿姨略有所思的,“不过学校里有一顿晚饭。”
“这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天斌不知道郭阿姨是故意把话题给引开的,“现在普遍存在着一个小孩子营养过剩的问题,科学家把它称为肥胖症……”
天斌又停住了。他终于觉得他们的谈话磕磕绊绊的不顺口。郭阿姨在河南老家的六岁的女儿也患肥胖症吗?
他还看到郭阿姨的额上渗出了汗珠。厨房里没那么热吧。和表面上轻轻松松的自己形成对照,郭阿姨有点紧张。看得出来天斌的询问比她手中的活儿更加令她难以对付。
天斌也就不再把她继续为难。开头他以为她是一位不善言辞的农村妇女。后来他才想到不对,她正处于试用期当中,她一定是把天斌的无所用心当做了主人对自己的另外一次面试。莹莹去成都之前还向他透露过了,她必须换一个,换一个合适的。莹莹是一个很直率的孩子,她肯定也会用自己的脸色向郭阿姨这么透露过。
就这么简单地把一个人给替换掉吗。天斌的心里又多了一个疙瘩。莹莹说她是到劳务市场去把郭阿姨要下来的。她不要的话郭阿姨不知道还得到那里去等多长的时间。多少人在排队要工作呀。天斌听得出莹莹的口气是在说一开始她就施给了郭阿姨于恩惠。
“劳务市场?”天斌记得当时他不由得问道,“国内也有劳务市场?”
“爸,跟你说话真累,”这回莹莹笑了,“你光知道一个日本。”
莹莹的责怪也是真的,什么劳务市场什么人才交流中心他是第一次听说。国内所有发生着的都是他的新鲜事物。每一次回国,他都必须面对着一个陌生的世界,过去的那一切变得是那般地遥远。
要是以往天斌就不再说了,可这一次他又囉嗦了。
“莹莹,你就慎重一点,你看她行,会干活……”
莹莹掉头望了一眼天斌,奇怪他怎么又来了这么一个令人费解的说情。
天斌和莹莹对望了。可是他看到的却是晨光之中一片熙熙攘攘的人群。
星期天的早上,天斌用两个闹钟来把自己从沉睡中唤醒。本来这个早上是可以死睡的,睡它个天昏地暗,睡它到世界的末日。到了日本之后他才知道睡觉居然会是如此至高无上的享受。可是为了多赚一点钱,他还是爬起身来,赶到一个叫高田马场的劳务市场,希望找到一份清扫的工作。
那么多的年青人挤在一起的,大清早就散发着一股汗臭味。每当有一部汽车开了过来,人们就拥了上去,把它团团地围住。紧接着就从车上跳下了一个当班的,一边把一个个的人头巡视着,一边用手指点着被他看中的。
那些被他看中的有福了,一个个都好象是中了彩一般浑身是劲地爬到了车上。那个时候日本正值泡沫经济时期,大量地缺乏劳动力。然而到日本留学的也有过剩的感觉,刮啦刮啦地听到的尽是中国话。
天斌已经挤到当班的跟前了,可是当班的只把他瞥了一下,并不把他来指点。当班的是有点眼尖,天还蒙蒙的没有大亮,却没有妨碍他看出天斌既没有高大的个头,也没有发达的肌肉。眼看车子就要满起来了,天斌一急,又挤上前一步。
“我大大地行!我大大地有力气!”
天斌胡说八道的,可是他的喊声有一股气势。是那股气势叫当班的把他多看了一眼,并且使他得到了破格录取。
汽车开动的时候刚好有一缕初升的阳光从车窗撩了过来,照得天斌心里暖洋洋的。他有点愜意地往也是和他一样心情的同胞门瞧了一遍。兴奋之余,他竟然想到和自己挨在一起的这一伙既有点象是被关押在船舱里的被贩运着的黑奴,又有点象是不顾一切地争着去淘金的亡命之徒。
往事如斯。他又奇怪那个场景怎么会在和莹莹的对话中油然而生,并且在他和郭阿姨闲扯的时候再次出现。那个场景的出现使他本来就有点抑郁的心情变得更加地难过。
他也没有等到莹莹从成都回来。他的生意上的变卦让他必须尽快地赶到上海。尽管如此他的BJ之行并没有让他觉得有什么不值得的地方。他毕竟见到了自己的亲人。人生老是重复的不就是那么一首歌吗,何日君再来。
就连郭阿姨,也和她有着那么一种缘分。至少在她的身上不也有那么多莹莹和蔓蔓的影子吗。就是郭阿姨本人不也多多少少地给了他以一个旅人的慰籍吗。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的心里有了一种预感,那就是下一次再来BJ的时候他可能就见不到郭阿姨了。
郭阿姨也好象有这样的预感。她几次望着他的眼神都让他感觉到她是在向他提前说再见。那种目光很刺着天斌。那目光分明有一个几乎让人听不到的声音在向他发出很微弱的探询,叔叔,难道你也没办法延长我的试用期吗?
他就愈发感到自己是那样地老朽而又无用。他甚至想他这么快地离去也是一种逃遁。也是在这一刻,他才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是一个能够发号施令的父亲。
“爸爸,你别那么毕恭毕敬好不好?你这种态度只会让人想到你是好欺负的。”
在BJ上大学的莹莹发现天斌从日本回来探亲时带回了一个坏习惯,那就是跟人打招呼或者道别的时候总要躬下身子来。
“爸爸,你这是跟日本人学的。”
莹莹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症结。莹莹不喜欢日本人。他喜欢吗?天斌问自己。他说不出来。也许他在骨子里也不喜欢。
后来莹莹总要去纠正天斌这种在不知不觉之中经常会流露出来的习以为常。她会调皮地在天斌就要俯下身子的时候及时地从背后抓住他的领子,或者用自己的手臂比划出一个角度来,以正告他刚才倾斜到了怎样的地步。
那个时候莹莹仅仅是在外表上批判他的与人为善,嘲弄它是一种假惺惺的东西,并且自始至终採用一种开玩笑的方式。如果还是那个时候的莹莹他或许会去尝试一下自己是否还剩有多少作为父亲的权威。
“爸爸,到了美国之后我才知道活在这个世界上只能靠自己……”
莹莹的这句话不是针对他说的。她在向她叙述自己在美国遭遇到的许许多多的困境。但他却把它看成了是一个孤立无援的女儿对父亲的最为猛烈的抨击。女儿最需要父亲的时候他在哪儿?
莹莹是他心里的一块永恒的伤,一处永恒的痛。在他已经变得混乱的记忆中他甚至听到莹莹不是去了美国之后才这样子向他说的。他老是惊惶地想莹莹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这样子在向他说着了。
不会是在她六岁的时候吧。他一个人走了,却留下了自己最爱的女儿。他想过等到莹莹长大了之后就把她接到日本来,然而莹莹长大了之后却选择了美国。他至今不知道莹莹的选择是学业上的需要呢还是仅仅是不愿意跟他在一起。然而无情的事实却是在地球的两个遥遥相对的点上父亲和女儿愈发千里迢迢地隔开。
这一切当然是郭阿姨所无从知道的。这一切也和郭阿姨毫无关联。也许在郭阿姨看来这个家庭有着的尽是她所不敢想望的幸福,他们是生活在北京的金山上。
既然如此只好让他也去对一个同样是孤立无援的保姆默默地表示自己的抱歉吧。人经常会有那种光有善良的愿望却对现状一点也无能为力的时候。只好让这个世界上所有曾经有过缘份的人都记住那首歌吧,好人一生平安。
天斌在把他的旅行箱拉到门口的时候转过身来,无意之中向郭阿姨弯下腰来,鞠了一个躬。他不知道如果是莹莹在的话他会不会这样做。他想他会的,只不过会在自己身子倾斜的角度上有所调整。
飞机升空之后天斌望了一下渐渐地被云雾给遮掩起来的北京城。他想在那开始变得模模糊糊的一片当中有一个蔓蔓的寄宿学校。这时候他看到一架飞机正在下降。他想那架飞机一定是从成都飞来的。他又一次和他的莹莹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