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宋妩岁(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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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遇见那个小小的身影的时候,我就想上前和她说话。

她在那个老旧的车路旁,站了很久,按打火机。火苗窜起在她的眼睛里闪烁,很快火苗被来去的车风扑灭。

是阳光照在水面荡漾出的光影,波光粼粼。一瞬间阴天,无风,无波。

隔得不远,我甚至看得清她的瞳孔,棕色沙漠中央宛如深渊。

我在KTV门口见过她,那时候她闻不惯烟味,我出于礼貌给予询问。

很奇怪,我仿佛看见她被一层灰色包裹,我想打破这层界限。

于是我走过去,确定她感受到我的存在,才把朋友发给我的地址摊开放在她的面前。

“您好,请问这个地方怎么走?”

她抬头,我才真正看清她的眼眸,不是瞳孔纹路,一种淡淡的雾,拨不开的。

她不说话,眼里满是雾霾。

我想和她说话,“能借个火吗?”

她仍旧不说话。

我感受到她很难过,不是因为我,但我激起了她的不安。

“抱歉。”

我走了,走在不远的位置,她又开始玩打火机,远处有呼唤。

最后一次打出来的火苗,是被她吹灭的,她向呼唤声的方向走去。

灰色变得神秘。

借读的学校并不大,校门也是小小的一个,我在拥挤赶回家的人群里又看见她了。

矮矮的在人群里,被推搡了也是淡淡的起身站在最边上等人潮松弛了再慢慢走出校门。

我被发小拽着离她越来越近,那时候她的高马尾已经松垮垮的。稚嫩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初中生年纪都不大,她死气沉沉的。

暴雨,发小是卫生委员,每天都要检查卫生了才能走,距离上次来到老家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爸妈在市里忙着东山再起,我对老家还要靠发小。

回家也是一起回的,怕我不懂规矩惹到混社会的人。

好吧。

雨小了,很多人都走了。我突然有种预感,强烈的。

来不及和发小打招呼,我就跑下楼。真的看见她,穿着那么鲜艳的红色校服,都提不起一点活力。

她在看楼下满是杂菜的花坛入迷。

如果再向前一步,她就会抬起头。那我向前半步呢,她也抬起头。

我踏进了她的安全感范围内,如果后退,她就会低下头看围栏上的水或者底下的花坛,看前面的教学楼,就是不会看我。

我身体向后倾,一只脚退出她的安全圈外。

她好像不意外我的出现,也没有任何反应,和在那条街上的时候一样。

那么好看的眼睛黯淡无光。

“你好?”

“我叫姜惊,可以认识一下吗?”

她会拒绝我。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一瞬间,她身上的疲倦满满溢出,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也有被拒绝的低落。

她走在雨里,一个人。

走的很慢。

一连拒绝三次,可能我真的打扰她沉寂的世界。

所以在广场时,我第一眼就看见她。

我强迫自己不去注意她。

她像只流浪猫,安安静静坐在台阶上,蜷曲着,抱着手。

就在她抬眼的时候,我假装和发小说话,“你们一会儿别抽烟,回家被我奶奶闻见烟味,我妈就知道咯,我会被骂的。”

“好好好,知道了,乖学生。”

发小在学校厕所也抽烟,我回家被念叨,他也知道的。

余光处,那只猫蹑手蹑脚地穿过人群,走的是我方向。

越来越近。

我不是自恋,她真的在走向我。

微微紧张,摆锤轻摇。

衣角被拉住,摆锤落地,我有预感,依然觉得意外。

她看向我的眼睛,仍旧淡漠,可在瞳孔的沙漠中央,我看见一丝挣扎。

空洞里的一点点幅度。

她好像要碎了,只要我一个动作。

只要我拂开她的手,我就能看见她最后一点生气淡去。

但她是渴望被安抚的,只要得到安抚,她就会变得温顺。胆小怯懦,可能上前靠近我,就用光了她的勇气。

应激的胆小猫。

发小起哄,我示意制止。

她跟在我身后,还是不说话。

烤鱼店里,烤鱼上桌,她比起一开始的应激,看起来平静不少。

发小好奇她,我也好奇。

但我也不知道她的一切,每次有关她的话题,她总是动作慢下来。

我将话题挡回去,猫又放松下来。

她不喜欢别人打听她,这让她有很大的危机感。

酸梅汁离得远,她被辣得眼睛都红了,不停地擦鼻涕。

我把酸梅汁提过来,倒在杯子里,“你不用理他们。”你放心。

发小还是忍不住抽了一支,我不喜欢烟味,但是能接受。她却脸都憋红了才呛咳出声。

“不好意思,我没忍住。”

“快把门打开散味道。”

她身边的纸巾都用完,我从口袋里抽出纸巾递过去。

她接过纸巾,整张脸埋进纸巾里,肩膀都在颤抖。

“不好意思,我去过洗手间。”

她带着哭腔,我不太放心。

她在走廊处,看着我,眼睛泛红,雾霾凝结成水,在灯光下发亮。

她的眼睛真好看,却很让人难过。

“你……”没事吧?可,怎么看都是有事的样子,我不想再次冒昧地进攻她的领地意识。

她突然弯了弯嘴角,眼尾也向上抬起来,“我叫宋妩岁,岁岁平安的岁。”

水滴溢出,她看起来真的很可怜,我想把她捡回家,给她顺毛。

我向前一步,想说些什么,她转身走得像跑,仓皇失措。

宋妩岁,我知道。

头发长长的,皮肤白白的,脸上带着婴儿肥,对谁都爱搭不理。

虽然借读的学校不要求剪头发,但那么长的头发也让人印象深刻,还有点黄,阳光洒下来,很好看。

我听说过她,初中的男生总喜欢留意异性,觉得谁好看就去揪人家辫子。

然后就是打闹,欢声笑语。

宋妩岁不是,她推翻桌子让犯贱的男生滚,传来传去说她不好相处。

我想听她说自己的名字,这样我们才算认识。

她为什么看起来总是那样难过?

总是特地去偶遇,和宋妩岁打招呼,谁都叫她“五岁,宋妩岁”。

她的回应也是淡淡的,我想独特一点,“宋岁岁。”

她直视我的眼睛,终于和别人不一样的。

每次叫她宋岁岁,她都会注视我的眼睛,我也会弯下腰让她注视。

发小会在中午的时候检查每个班的午休情况,我不想午休和他一起去检查。

阳光照过走廊,爬进破洞的窗子,那是宋岁岁的位置,我放了一颗糖在她桌子上,小声喊:“宋岁岁。”

她趴着,应该是睡着了。

“她都不理你,你还往上凑。”

“谁说的,她理我的呀。”

发小的表情一言难尽。

“她是好看,但你不能早恋,我会告诉二婶的。”

“你不要乱说,初中生谈什么早恋?”

“早恋算什么,初二有个班的男生,读书读得早,十三岁被喊回家结婚。老师去走访都没用,成绩全校前二十,因为这是他那边的习俗。”

十三岁,都没发育。

“结这么早?”

“因为这是从小灌输的思想,读了几年确实让他们想去外面看看,但是不结婚,会让他们感觉背叛了祖先,背叛了规矩。”

“我不理解。”

“我也不理解,但老家这边普遍的结婚结得早,辍学的每天都有。”

发小:“所以这边早恋一点都不稀奇。而且有些人的家里送他们来读书会叮嘱他们带媳妇回去。”

“?”

“没办法,这可能就是资源落后,教育,思想,经济……”

“……你还懂资源?”

发小撩头发,“昨天去网吧上网,回家被打后将功赎罪在政治书看到的。”

“出息了。”

“而且我二婶对你,但凡你在这边成绩垮了,出现早恋什么的苗头。我觉得你短时间是不能来老家的的了。”

“那不是早恋,”我很无奈,“我没有兄弟姐妹,看到她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有个妹妹。”

发小斜了我一眼,在本子上打分,“我弟借你玩两天。”

“我手机还没换膜,算了吧。”

他弟弟哭着喊着要玩手机,我给他了,小学生也有叛逆期,不写作业被骂,反手就把我的手机砸了。

获得一顿完整的童年。

哎。

学籍办好了,我就要去市里了。

我跑到楼下,问:“宋岁岁,你喜欢什么?”

她眼神飘忽一会儿才说:“钱。”

这答案在我知道的范围之外。

我说我想成为医生,她祝我梦想成真。

宋岁岁真的不想理我,但是愿意和我说话,那应该不讨厌我。

她的眼珠在转动,她在观察我。

提到未来,她的雾霾更重,更迷茫。

我第一次想看进宋岁岁的眼眸里,“宋岁岁,如果你不喜欢这里,那就考上市一中。”

大概是赌我看不透,她没有闪躲,“好啊。”

宋岁岁笑着,意味嘲讽,我还是要说:“我等你。”

她明显一愣。

雾霾渐散,又迅速聚拢。

那天的身影,她被掩埋在大雾里。

可是,夏天没有雾。

初三,高一。

高一,我时常想起宋岁岁,她的每个眼神都让我费解,想起她的每一个身影,我都觉得难受。

我觉得她可能不会表达拒绝,其实她是讨厌我的。

高二,我想是独生子也行,我想象不出家里面有个妹妹的样子。我可能照顾不好妹妹,我怕她哭,也怕像宋岁岁那样,好端端的人,却好像一碰就会碎掉。

我仍旧记得她的眼睛,明明很漂亮却总是耷拉着。

高三,她考高中。

宋岁岁不会早恋,也不会早婚。她总在阳台那看着对面。

对面是教学楼,透过教学楼,对面是山。

可她看的从来不是山。

发小说:那个地方的人想走出大山,不是进厂就是读书。

宋岁岁,她很迫切地想走出大山。

我是唯物主义者,但见到宋岁岁,我又觉得相遇是上天的巧妙安排。因为关于宋岁岁的事,我都有预感。

预感她没有进市一中,也没有进市里。我将新生名单搜索,连个撞名字的人都没有,真的很独特。

市里其他高中的新生,我打听的结果和我的预感一样,我见不到她的。

预感不是心跳或者打碎什么,是空荡荡的,就像她站在空荡荡的街上,宽大的衣服被风吹得贴身。

空落落的。

对于宋岁岁,我确实可能烦人。也许这是一种拒绝,毕竟当时她那么敷衍。

如果是缘分,那我不明白这样短暂的相遇为什么让我辗转反侧。

明明白天不刻意就会想不起的眼睛,到夜里我一闭上眼就会看见。

觉得困扰,又觉得难受。

某天夜里,我突然想明白了,就算我到了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更老。

我都不会忘记她的眼睛。

午夜梦回,我会梦见她笑得比哭还难看,“姜惊,我叫宋妩岁,岁岁平安的岁。”

我发消息问发小,他说只知道宋岁岁换了一个县读书,其他的他也不知道。

室友探过头来,“岁岁是谁?”

“?”

他立马摊开手,“不怪我,昨晚上起来上厕所,听见你说梦话了。”

“你一直喊‘岁岁’,你还让人家别哭。”

对,宋岁岁很喜欢哭。即使注视我,看着我,眼神没有任何波动,我总记得她在哭。

看着山的那边哭,看着我也在哭。

“我之前想认识一个女生,一连被拒绝了三次。”

室友立马来了兴趣,一屁股把我挤到一边,“具体说说。”

“在老家认识的一个女生,小小的,高马尾,脸上还有婴儿肥,但其实她不胖。她看着我的眼睛很漂亮,但灰蒙蒙的。虽然没多少表情,但是总感觉她下一秒就会哭出来。”形容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回忆她最特征的一点。

她的眼睛让我难过。

“不是,你这么一说,我还有个大胆的想法。”室友仔细琢磨。

“什么想法?”

他摆摆手,“不重要,你们会见面吗,或者你回老家。”

我摇摇头,见不到的。

“那快走了,今天不是要出去改善生活吗?”

磨磨蹭蹭的。

我也很期待这次的聚会,就像下暴雨那天,我期待去到楼下一下。

那种强烈的预感,很久违。

今天我觉得会遇见惊喜,在镜子前打理头发,换上我最喜欢的衣服。

越靠近校门越忐忑,我习惯用余光留意周围的一切。

然后我看见瘦小的身影被阳光霸凌,她在哭。

忐忑就要冲破胸膛。

我递上纸巾。

她很警惕,一张脸挂满泪水,声音都在颤抖,“是纸巾吗?”

眼熟,女生的头发遮住她的大半张脸。

我想看清她的长相,我发现她的目光不聚焦。

是不是宋岁岁?

我注视她的眼眸,晃了晃手,“你看不见吗?”

她应该是低血糖。

室友示意我不要多管闲事,但我想确定这人是不是让我睡觉都在念叨的宋岁岁。

我希望她不是。

可又想得到答案。

她问我是不是姜惊。

真的是她。

一瞬间,胸口闷得出奇。我想转身就走,那么好看清澈又死板的眼睛,我只见过一个人的。

她真的很爱哭,哭红双眼。

全都记起来,每次看见她,我的心窝都会变得柔软。

此时此刻,她潮湿脸颊,不再是我熟悉的婴儿肥。

我认为自己从来都不是感情泛滥的人,但是一瞬间的回避是因为自己好像承受不住疯狂生长的心疼。

一只倦怠的猫变成摇摇欲坠的秋草。

“怎么瘦了这么多?宋岁岁。”

她的肩膀放松,又一颗眼泪落下。我都长高了,长壮了,她还是小小的,甚至变得更小。

这么久,我还是习惯注视她的眼睛,却始终忽略不了,她的消瘦的下巴和空荡荡的衣服。

开始的时候,幻想过重逢,也想过她还是冷冷的不爱说话,或者变得活泼了一点。

刚见面,互相拘谨,可能会客套地打招呼:“好久不见。”

她肯定遇见什么很伤心的事了,我没想她会主动说什么?

“姜惊,我没考上……”

我关心这个是因为想见到宋岁岁,不关心是因为,我想不通宋岁岁为什么总在哭。

总是很悲伤,总是那么可怜,让我一再想要靠近。

我爽约,室友了然。

她来市里,很不安。总是纠结自己没考上,她不是愧疚,是否认。

每一遍提及,她都在否认自己。

两个人互相没有联系方式,只知道一个地址。如果我是骗子,那她会在这里坐到很晚。

这样的几率,我们都能遇见,这是命运的安排。

有一团棉花塞进心口,涨涨的,绷紧了肌肉,酸酸的。

“真勇敢。”

这是肯定,她愣着的一瞬间仿佛临别之际那样。

我想在她身边,为了弥补我的后知后觉。

挂掉家里打来的电话,我把手机静音。

她不会剥虾,手套都划破了好几双。她还吃不了辣,嘴唇都肿了。

我想,她真的很难过,所以才会想借酒消愁。我错了,她其实不会喝酒。

高中生喝什么酒啊,我只是想告诉她出门在外,没有好人。

可是,她剥虾真的很困难,好像就要放弃了。我戴上几层手套,又开始剥虾,但我不喜欢吃。

宋岁岁酒量不行。

脸都红了,又被虾肉呛到。

我坐到她身边,看清她弯弯的睫毛又沾上了水雾。

亮亮的,也是迷离的,更多的是熟悉的泪水。

她为什么总这样?

她撇撇嘴,可怜极了,如果我真的当她是普通的妹妹,我会揉着她的脑袋,像安抚小猫一样。

此时,我说不出话。

宋岁岁什么都不懂,总能轻易直视别人的目光,如果我在她的安全范围外,她是完全信任我的。

水光衬出我的阴暗,恍惚。她问出然后呢?我就知道她什么都不懂。

我好像禽兽,循循善诱,想得到回应。

木头。

算了,她其实才多大,懵懵懂懂的年纪。

我不想知道她的房门号,但是前台登记询问号码,她没有。

心惊胆颤,她就这样来了。

没有联系方式我夸她勇敢,没有通讯设备呢。

我心口提了提。

总可以这样轻易相信我,即使是我。庆幸之余,又在想宋岁岁真的单纯,单纯让人退怯。

家里教我要学会稳重,因为作为生意人接触到的顾客很多,要求千奇百怪,外露的情绪会刺激到部分敏感的人。

我学的很好。

如果是做服务员,被泼咖啡,还会顶着笑脸给客人道歉。

但是宋岁岁不安还疑惑,她问我为什么生气?

她知道我在生气,就连这个地方,她都是第一次来。

越是庆幸觉得自己独特,就越生气觉得自己卑鄙,也气宋岁岁的死板。

我慌乱离开,身后一定是她微红又疑惑的注视。

她以后大概率不会来市里了。

“你去哪了,怎么给你打几个电话都打不通?”

我妈是一个强势的人,我爸时常不着家,她的注意力全在我身上。

换鞋,走进客厅,“不是打电话说和室友吃饭再回来吗?一直没给手机充上电。”

“王叔叔的儿子?”

“是。”其实不是。

“哦,我就说共享电源是有前景的,你爸非不听……”

我上楼,她的声音变小,走进房间彻底将她的声音隔绝。

抽屉有很多手机,每个季度的各种新款都有。那是见客户时需要投其所好选择使用的。

我想联系上宋岁岁。

不至于打探她的消息还需要通过别人。

花洒的水从头上淋下,水声里,我听见心跳的声音。

从见到宋岁岁开始,从她说第一次离开家是来找我开始。

我很开心。

以往洗完澡总要一段时间才能入睡,但现在不一样,甚至知道那是梦。

梦里,宋岁岁坐在陌生的教室里呆呆地望向窗外,和周围的活跃格格不入。

窗外是一座小山,青山翠林。

她属于那儿,寂静,未曾踏足的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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