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55《宁王招贤》(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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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成祖永乐年间,南昌城的春天总带着股子温润的水汽。滕王阁畔的柳树才冒出新芽,城门口的招贤榜就被晨露洇湿了边角。榜文上“宁王求贤,不限贵贱,能治一方者,赐田百亩;能兴一艺者,月俸十金”的朱砂大字,在晨光里红得像团火,映得围观百姓的眼睛都亮了。

西市口的“得福楼”茶馆刚过卯时三刻,茶博士正踮脚往梁上挂新收的鲤鱼旗,就见门槛被踢得哐当响。穿青衫的穷酸秀才踉跄着撞进来,袖口还沾着城郊泥路上的草屑,怀里紧抱的书箱“咣当”砸在八仙桌上,惊得邻座嗑瓜子的老汉手一抖,瓜子壳全落进了盖碗里。

“李公子又去看招贤榜了?”茶馆老板王得福擦着铜壶走过来,往秀才面前搁了碗 gratis 的大麦茶。李墨抬头时,镜片上的雾气还没散,二十七八岁的人,眼尾却爬着几条细皱,像被揉烂的宣纸。他去年秋闱落第,攥着父亲卖田凑的盘缠在南昌城晃了半年,住的破客栈上个月也被债主封了门。

“王伯,您说这宁王招贤,真能容得下我等无权无势的书生?”李墨捧着粗陶碗,指尖摩挲着碗沿的冰裂纹。昨儿他在榜文底下听见几个穿皂衣的差役嘀咕,说宁王这是学古人筑黄金台,可惜当今圣上刚迁都北平,正盯着藩王的一举一动呢。

王得福往炉膛里添了块松柴,火星子噼啪蹦起来:“十年前燕王靖难那会儿,宁王的朵颜三卫可是帮了大忙的。如今虽说被削了兵权,到底是太祖爷的孙子,封地赋税都能自管。再说了,上月我给王府送新茶,瞧见后园里堆着半人高的算盘算盘,听管家说宁王在修《茶谱》,还琢磨着在赣江开漕运呢。”

李墨的手指突然顿住。他记得在国子监读书时,曾见过宁王早年写的《大罗天》杂剧,里头有句“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当时先生说这是宁王自比战国高士,不愿屈从皇权的意思。可如今的招贤榜,分明写着“不限贵贱”,连匠人厨子都在征召之列。

“咚——”街角的谯楼敲了七下,李墨猛地站起来,书箱带子在肩上滑了两滑。王得福看着他踉跄的背影,突然想起自己年轻时在杭州见过的苏堤,春雨里总有些书生抱着卷诗经狂奔,以为追上了科举的末班车,却不知西湖水长,功名路远。

城南铁巷的“聚铁斋”传来刺耳的锤声时,张铁正举着新打的菜刀在阳光下看刃口。十三岁的女儿巧儿蹲在风箱旁,辫梢沾着铁屑,正往炭炉里添碎煤。忽听得巷口传来喧哗,几个挑夫扛着招贤榜的木牌走过,朱红漆在铁锈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爹,您看那榜上写着‘能兴一艺者’,您打了二十年铁器,连藩王府的马掌都是您供的货……”巧儿说话时,炉火把她的脸映得通红。去年冬天,衙门突然改了铁税,进项锐减,铺子里的存铁只够再打三口铁锅。前天夜里,她听见爹在院角叹气,说等巧儿及笄,就得送她去绣坊当学徒。

张铁的锤头“当啷”落在砧子上,惊飞了梁上的麻雀。他记得十年前,宁王初到南昌就召见了城里的匠人,赏了他一副刻着缠枝莲的铜镇纸,说“铁器虽利,亦需护民”。后来每次送马掌去王府,总能看见宁王蹲在兵器架前,拿尺子量刀刃的弧度,身边跟着个留着波斯胡髯的匠人,据说是从西域来的冶铁师傅。

“收拾行李吧,明早去王府递帖子。”张铁突然开口,声音像生锈的门轴。巧儿猛地抬头,看见爹鬓角的白发在炉火里闪了闪,突然想起上个月暴雨冲垮了巷口的石桥,爹带着几个伙计冒雨修桥,手被钢筋划得鲜血直流,却不肯收乡亲们凑的药钱。

是夜,巧儿趴在爹的工具箱上打盹,梦见满屋子的铁器都活了过来:菜刀变成游龙,马掌化作飞蝶,就连生锈的铁钉都长成了竹林。她看见爹站在竹林深处,手里捧着个尺把高的铁人像,正是宁王去年送来的生辰礼——一尊鎏金的鲁班像。

杏花巷的“回春堂”飘着艾草香时,林秀正踮脚往横梁上挂新晒的黄芪。竹帘外传来驴车的铃铛声,赶车的王老汉探进半个身子:“林先生,西巷的张婆婆又犯心口疼了,您去瞧瞧?”十七岁的少女应了一声,往蓝布包袱里塞了银针和丹参丸,鬓角的木簪刮过门框上的铜铃,发出细碎的清响。

她跟着王老汉转过街角,忽听得头顶“哗啦”一声,半张招贤榜从墙头飘落,正好盖在青石板上的水洼里。“宁王招贤,医者优先”的字样被雨水泡得发皱,林秀蹲下身,指尖划过“不限男女”四个字,想起三年前在太医院当差的爹被御史弹劾“教女学医有违祖制”,一怒之下辞官归乡,却在去年冬天染上时疫,临终前抓着她的手说:“秀儿,医者不分男女,只分生死。”

张婆婆的土窑里挤满了人,三岁的孙子正在炕头咳嗽。林秀掀开被子,看见老人唇色青紫,手背上的青筋像蚯蚓般凸起。“先服三钱丹参,再用艾条灸内关穴。”她说话时,听见外间有人小声议论:“一个女娃娃当大夫,能靠谱吗?”王老汉啐道:“去年秋瘟,要不是林先生带着人在义庄熬了三天三夜的药,你家小子早该去喝孟婆汤了。”

暮色四合时,林秀回到药庐,看见门槛上坐着个穿灰布衫的中年人,腰间挂着块刻着“王府医正”的木牌。“林姑娘的脉案写得妙,‘肝脾两虚,当以培土生金’,倒像是跟太医院的陈院正学的。”中年人站起来时,袖口露出半截青色刺青,正是宁王令旗上的飞虎纹。

林秀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药锄。她记得爹曾说过,宁王的王府医署里收了不少民间偏方,甚至有苗疆来的巫医。此刻月光照在中年人腰间的木牌上,“医正”二字泛着冷光,像极了爹临终前床头那盏熬药的灯,明明灭灭,却照不亮她心里的惶惑。

滕王阁下的校场飘着细雪时,赵虎正赤手空拳和三个锦衣卫对打。他的右腿去年在剿匪时被流矢射中,此刻膝盖一弯,躲过迎面而来的朴刀,拳头却重重砸在对方手腕上,只听得“咔嚓”一声,刀刃应声落地。

“好!”围观的百姓中有人喝彩,却见监考官突然举起令旗:“下肢有伤,不合武备要求。”赵虎擦了擦嘴角的血,看见校场西北角的看台上,宁王身边站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正是当年教他太祖长拳的陈师傅。三年前,他在山匪窝里救回陈师傅的独子,老人曾说要引荐他去王府当侍卫,却不想再见面时,自己已成了被考官嫌弃的瘸子。

雪越下越大,赵虎坐在校场边的石礅上啃冷馒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拐杖点地的声音。“虎子,还记得我教你的‘半步崩拳’吗?”陈师傅的声音混着风雪,却比当年在武馆时更清亮。赵虎转身,看见老人身边站着个穿玄色披风的中年人,腰间玉带上刻着缠枝莲纹——正是宁王的贴身纹饰。

“去年在袁州,你单枪匹马护着三十个百姓突围,刀砍卷了刃就用拳头,最后背着重伤的孩子走了三天山路。”中年人说话时,目光落在赵虎的右腿上,“我府里的暗卫,多是身负旧伤的死士,他们用毒用暗器,却独独缺个能正面迎敌的硬手。”

赵虎的馒头“啪”地掉在雪地上。他想起十五岁那年,跟着商队走西口,夜里遇上马贼,是个戴斗笠的剑客救了他,那人使剑时不发一声,却快如闪电,临走前塞给他一本《剑经》,封面上印着“宁王府藏”四个朱砂小字。此刻中年人递来的玉佩上,正刻着同样的剑纹,在雪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春分那日,宁王的招贤宴在豫章书院开席。李墨穿着簇新的青衫,袖口还带着王得福硬塞给他的半块桂花糖;张铁的工具箱擦得锃亮,巧儿的辫梢别着新折的桃花;林秀的包袱里多了本王府医署的《千金方》抄本,封面上有宁王亲笔题的“杏林春深”;赵虎的腰间挂着新配的玄铁剑,剑鞘上的飞虎纹在灯笼下栩栩如生。

宴席设在大成殿前的草坪上,三十六盏羊角灯挂在古槐枝头,照得满地落花像碎金。宁王朱权穿着月白锦袍,腰间没挂玉佩,倒别着把刻满星象图的折扇,见众人进来,亲手斟了杯谷酒:“孤在北平当燕王时,曾在马房见过个喂马的老军,他说‘良驹需遇伯乐,贤才岂分贵贱’。今日在座各位,或怀治国之策,或有济世之能,皆为孤之伯乐。”

李墨抬头,看见宁王鬓角微白,眼尾的细纹比传说中多了几分烟火气。他想起在榜文下看见的景象:有老农用树枝在地上画治水图,有绣娘捧着百蝶绣样团团转,还有个瞎眼的说书人在讲《孙子兵法》,原来所谓“不限贵贱”,真的不是空话。

酒过三巡,张铁站起来,从工具箱里捧出个三尺高的铁鼎:“小人听闻宁王要开漕运,特意打了这尊‘镇河鼎’,鼎身刻着赣江十八滩的水势图,炉内可焚艾草,烟雾升起时,滩险处自会显现。”宁王起身细看,鼎足上刻着“铁骨护民”四个小字,正是当年他送给张铁的铜镇纸上的画,此刻在火光里,铁鼎泛着温润的光,像极了匠人掌心的老茧。

林秀接着呈上一本牛皮封面的册子:“这是小人整理的《民间疫方》,收录了赣地潮热易生的三十三种时症,附有用药加减之法。”宁王翻开扉页,看见第一页画着个扎双髻的小女孩,正踮脚给老人喂药,旁边注着“医者仁心,不分男女”,墨色犹新,显然是刚刚补上的。

赵虎最后站起来,手按剑柄却没出鞘:“末将有一剑,名‘无声’,可斩百斤巨石,亦可护幼童于襁褓。”他说话时,目光扫过草坪边缘的侍卫,那些人腰间的佩刀都缠着红布条——正是当年他在山匪窝里见过的,百姓为了感谢他,偷偷系在他马车上的平安符。

夜更深时,宁王命人抬出个三尺见方的木箱,揭开红绸,竟是幅未完成的《赣江全图》。“孤欲开漕运,通南北之货;兴医署,济百姓之疾;设工坊,传百艺之巧。”他的手指划过图上的十八滩,“然独木难支,愿与各位共绘这千里江河。”

李墨忽然想起在茶馆看见的场景:王得福擦着茶壶说,宁王每月初一都会微服去城隍庙,给乞丐施粥,却不许人通报姓名。此刻月光照在《赣江全图》上,他忽然明白,所谓招贤,从来不是黄金台上的炫耀,而是像赣江水般,默默润着每一块土地,每一个百姓。

是夜,豫章书院的古槐落下今年第一瓣槐花,像雪般飘在宁王的折扇上。李墨看见宁王在案前提笔,给新收的幕僚写帖,墨香混着夜风,传来细碎的诗句:“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颇似寻常人。”原来真正的贤君,从来不是高居庙堂的神佛,而是能在市井烟火里,看见每一颗明珠的微光。

南昌城的更夫敲过子时,招贤宴的灯火仍未熄灭。远处赣江传来隐约的涛声,像是在诉说一个新的开始——那些被招贤榜点燃的梦想,那些藏在匠人掌心、医者眼底、书生笔尖、武者剑下的热忱,终将在宁王的治下,开出比滕王阁的春樱更绚烂的花。而这故事,也将像老茶客嘴里的传奇,在得福楼的茶雾里,在铁匠铺的锤声中,在回春堂的药香间,代代流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