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33《夜雨秋灯录》(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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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年间,江南府城西南角有座三进的旧宅院,门楣上悬着块褪漆的木匾,上书“秋屏书斋”四个隶字。主人家姓沈,单名一个“砚”字,原是太学里的廪生,因科场失意,便在这老宅里开了间蒙学,白日教几个顽童识字,夜里便着青衫,就着一盏秋灯,在雕花窗下抄录些民间异闻。

这年霜降后第三日,外头的雨丝斜斜地织着,将青石板路洇成深灰色,墙角的野菊在风里颤巍巍地抖落水珠。沈砚搁了笔,正待吹灯,忽听得木门“吱呀”一声响,原是隔壁开茶寮的王老汉冒雨进来,袖筒里还揣着个油纸包,里头是刚出炉的蟹壳黄。

“沈先生,”王老汉搓着湿淋淋的手,茶汤在粗陶碗里荡起涟漪,“您可听说西巷李家的怪事?他家闺女昨儿夜里对着梳妆匣哭了整宿,说是看见匣盖上浮着个面生的姑娘,眼尾红得跟沾了血似的——”

沈砚摸出半方松烟墨,往砚台里滴了两滴水:“老伯且坐,慢慢说。”烛芯“噼啪”爆了个火星,映得窗纸上的雨痕愈发清晰,恍若有人正隔着茫茫雨幕,将那些被岁月尘封的故事,一桩桩、一件件,往这秋灯底下搬。

嘉靖元年,应天府朱雀桥畔住着户姓陈的人家。陈老爷在秦淮河上跑货船,膝下有女名唤素秋,年方及笄,生得一双杏眼,笑起来时酒窝里像盛着春水。素秋自小跟着母亲学绣,最擅在绢帕上绣并蒂莲,针脚细密得能映出人影儿。

这年重阳,素秋跟着母亲去报恩寺上香。行至放生池边,忽见个青衫书生蹲在柳树下,手里捧着本书,书页被风翻得哗哗响。素秋不经意瞥了眼,见那书上画着些虫鱼鸟兽,书生的袖口还沾着片枫叶,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姑娘可是迷路了?”书生忽然抬头,声音像浸了秋露般清亮。素秋慌忙低头,却见自己的绣鞋尖儿沾了片泥渍,耳尖霎时红透,攥着绢帕的手指绞得发紧。母亲笑着拽了拽她的衣袖:“这位公子是应天书院的生员,姓柳,名文澜。”

谁能想到,这一面之缘,竟引出段凄惶事。三个月后,陈府忽然传出素秋病重的消息。她白日里昏昏沉睡,夜里却抱着绣绷坐在窗前,对着月光绣一双三寸金莲的红鞋,鞋面上用金线绣着展翅的蝴蝶,针脚歪斜得像是被泪水泡过。

“娘,”素秋攥着母亲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柳公子说,他在奈何桥边等我……”话未说完,枕边的绣鞋“啪嗒”掉在地上,鞋尖正对着案头那幅未裱的《秋屏图》——画中女子倚着屏风,眼尾那点朱砂痣,竟与素秋近日来眉间所生的红痣分毫不差。

素秋殁了之后,陈老爷请了位云游的道士来做法。道士绕着闺房走了三圈,忽然盯着妆匣上的菱花镜倒吸凉气:“这镜子是从何处得来的?”陈夫人颤声道:“是上个月在朱雀桥旁的旧货摊买的,原是见镜背刻着并蒂莲的花纹……”

道士掏出张符纸贴在镜面上,那镜面竟如水面般荡起波纹,渐渐浮现出个模糊的人影。素秋的贴身丫鬟小翠猛地惊呼:“这不是柳公子身边的书童小喜吗?!”只见镜中场景一转,竟见柳文澜醉卧在青楼的软榻上,枕边散着几锭银子,墙上挂着幅新画,画中女子正是素秋,眼尾的朱砂痣红得刺目。

“好个负心汉!”道士捻须长叹,“他那日在放生池见着令爱,便起了邪念,央人画了肖像,又请邪师在镜中作法,勾了姑娘的生魂去。可怜令爱绣的那红鞋,原是替他挡灾的替身。”陈老爷听得血气上涌,当场摔了那面菱花镜,却见镜碎之时,从镜匣里掉出片枯黄的枫叶——正是素秋咽气那日,小翠在柳文澜的袖口见过的那片。

后来有人说,每逢雨夜,朱雀桥边总会传来绣绷落地的声响,还有女子低低的啜泣:“柳郎,你袖口的枫叶,可是我去年重阳替你捡的那片?”

万历年间,苏州府有个姓周的布商,名唤周显扬。他常走南闯北收绸料,有回途经山东境内,正逢暴雨,便在山神庙里歇脚。夜里忽听得外头吹吹打打,像是有人家办喜事,烛火映得庙门的门缝里都是暖黄色。

周显扬好奇心起,从门缝里往外瞧,只见月光下走着一队穿红着绿的“人”,前头两个打着灯笼,灯笼上写着“胡府嫁女”四个金字,后面跟着顶朱漆小轿,轿夫竟都是些毛色发亮的狐狸。他正看得出神,忽觉肩头被人拍了下,回头竟是个白胡子老汉,穿着青布衫,腰间别着个酒葫芦:“周老板好胆色,敢瞧狐仙嫁女?”

原来这老汉是守山的猎户,姓胡。他说这山里的狐仙修了百十年,每逢月圆便要嫁女,若遇着心善的人,便会赐些福泽,若遇着心怀不轨的,便会被迷了心智。周显扬想起自己包袱里还有块给老娘买的桂花糖,便取出来放在香案上。老汉笑着点头:“周老板宅心仁厚,日后必有福报。”

三年后,周显扬在辽东收参时遇着了暴风雪,被困在深山老林里。眼看粮食就要耗尽,忽然有只火红色的狐狸扒着他的帐篷,嘴里叼着串野山椒。周显扬认出这狐狸耳尖有撮白毛,正是当年在山神庙见过的“轿夫”之一。

狐狸引着他走了半夜,竟到了个山洞前,洞里堆着些干果和野蜂蜜。周显扬在洞里躲了七日,每日都有狐狸送来吃的,第七日清晨,那只红狐忽然口吐人言:“周老板可还记得山神庙的桂花糖?我家娘子说,那年您放的糖,是她嫁过来后尝过的最甜的滋味。”

后来周显扬回到苏州,特意备了三坛桂花蜜,送到当年的山神庙。当夜他梦见白胡子老汉来道谢,说狐仙娘子已经修成正果,要去蓬莱仙岛,临走前托他带句话:“人间最暖是初心,纵是畜生,也懂滴水之恩。”

周显扬后来在布庄的门楣上刻了只衔着桂花的狐狸,往来的客商都说,周家的绸料,总带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像是沾了仙气儿。

崇祯初年,杭州府有个穷书生,姓林,名遇春。他住在西湖南岸的破庙里,每日借着佛前的长明灯读书,熬到三更天,灯油见了底,便用手指沾着水在石桌上练字。

这年冬至前夜,林遇春正对着空油灯发愁,忽见灯芯“噗”地亮起,青幽幽的光里,竟坐着个穿月白衫的小娘子,梳着双丫髻,手里捧着个油瓶儿:“公子可是缺灯油?”林遇春惊得差点摔了砚台,却见那小娘子微微一笑,眼尾有颗泪痣:“我本是这庙里的灯魂,守着长明灯三百年了,见公子每日苦读,便偷了些香油来。”

从此每到夜里,小娘子便会提着油瓶儿来,替林遇春添灯油。她识字不多,却爱趴在石桌上看林遇春写字,见他写“春风得意马蹄疾”,便托着腮叹道:“我做鬼这么多年,竟不知春风是啥滋味。”林遇春便笑着说:“等我中了举人,带你去断桥看桃柳,让春风替你拂去鬓角的灰。”

来年春试,林遇春果然中了举人。他欢喜地回到破庙,却见长明灯已经熄灭,石桌上搁着那个油瓶儿,瓶身上贴着张字条,字迹歪歪扭扭:“公子得偿所愿,我也该去轮回了。那日听你说春风,我偷偷附在香客身上去了断桥,原来春风真的很暖,像公子替我添灯时的目光……”

林遇春握着油瓶儿,忽然想起小娘子说过,灯魂若要转世,需得替人照亮一千个长夜。他数了数相处的日子,刚好九百九十九天。“原来她是攒够了功德,却独独少了我这最后一天,”林遇春红了眼眶,取出朱砂笔,在油瓶儿上画了盏长明灯,“小娘子,你等我,待我做完这最后一日的功德,便去奈何桥边寻你。”

后来有人说,每逢雨夜,西湖南岸的破庙里总会亮起一盏灯,灯光里映着个书生的影子,正对着空气念《往生咒》,石桌上摆着个油瓶儿,瓶身上的朱砂灯,在暗夜里明明灭灭,像是有人在轻轻眨眼。

沈砚搁笔时,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秋灯的烛芯结了个大大的灯花。王老汉早已靠在椅背上睡着了,茶碗里的茶汤凉透,倒映着窗纸上的月光。

他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忽见砚台里的墨汁泛着涟漪,竟映出素秋的绣鞋、狐仙的灯笼、灯魂的油瓶儿,还有无数个在雨夜徘徊的影子。原来这世间的故事,从来都不是写在纸上的,而是刻在人心上的——那些被辜负的深情,被铭记的善意,被续写的遗憾,都在这一盏秋灯底下,酿成了最动人的人间烟火。

吹灯前,沈砚又往账本上添了笔:“正德五年秋,记民间异闻三则,俱为口耳相传,未敢妄加揣测。愿这秋灯长明,照尽世间情痴。”烛火“噗”地熄灭,黑暗中,仿佛有个小娘子的声音轻轻响起:“先生可还记得,灯魂的油瓶儿上,该添朵并蒂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