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后唐 庄宗李存勖(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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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年头,幽州送来个鎏金盒子。刘守光那龟儿子在信里称帝,还送来自制的冕旒。我掂了掂那顶破帽子,顺手扣在亲兵头上:"赏你了。"夜里军议,李嗣源把地图拍得啪啪响:"打幽州得趁开春,等化冻了山路难行。"我往炭盆里添了把松枝,火苗蹿起来映着三支箭:"不急,让刘家父子再蹦跶两月。"

五月里契丹人来打草谷,我正带着亲兵在云州巡边。那日晌午头晒得马鬃冒油,忽见北边腾起狼烟。打头的契丹骑兵套着狼皮袄,马鞍上拴着串血淋淋的人耳朵。我摘了弓才想起箭囊里只剩三支箭——爹留下的那三支。

第一箭射穿百夫长咽喉时,契丹人的阵脚乱了。第二箭扎进旗手眼窝,狼头大旗呼啦啦盖倒一片。要搭第三箭时,箭杆上的倒刺突然扎进指缝。契丹王子在阵后吹起牛角号,我抹了把汗,把箭又插回囊中:"留着你给阿保机报丧!"

回营路上撞见运粮队,领头的竟是当年太原城的老伙夫。他掀开粮车油布,底下整整齐齐码着陌刀:"王爷,乡亲们把犁头都熔了。"我摸着新打的刀锋,突然想起爹说过汉家的地界不能让人糟蹋。

同光元年开春,魏州城头的守军换了三茬。我蹲在壕沟里啃冻硬的麦饼,看城楼上守将换岗。李存审递来水囊:"大王,地道挖到瓮城底下了。"我啐出口里的沙土:"再等等,等他们往箭楼运火药。"

总攻那日刮着怪风,旗子都往南倒。我带着死士从地道钻出来时,正撞见守军在茅房撒尿。那小子裤带还没系紧,就被我抹了脖子。火药库引燃时,气浪掀翻了半座箭楼。我扒着烧红的砖墙往上爬,掌心滋滋冒烟都不觉得疼。

破城后清点府库,翻出朱温赏给刘守光的金腰带。我拿刀尖挑着扔进火堆,看那金子熔成水往砖缝里渗。有个文官模样的老头突然扑出来抢,被亲兵按在灰堆里。我蹲下来问他图什么,老头哑着嗓子喊:"这是正统!这是礼法!"我扯下腰间玉佩砸过去:"老子的礼法在马背上!"

九月里接到洛阳急报,说朱友贞在宫里上吊了。我正给战马刷毛,闻言把马刷子摔进水桶:"便宜这王八蛋了!"当夜全军拔营,马蹄声震得黄河水起了浪。渡河时我特意换了爹的旧铠甲,铁片缝隙里还能抠出太原城的黄土。

进洛阳那日下着细雨。前朝宫殿的琉璃瓦失了颜色,守门的老太监趴在地上当脚垫。我踩着龙尾道往大殿走,湿青苔滑得人直晃。龙椅扶手上的雕金蟠龙硌手,三支箭插在砖缝里才勉强立住。阶下百官山呼万岁,我数着梁柱上的剑痕,突然很想吃太原城的羊肉汤饼。

登基大典前夜,三叔带着私兵围了寝宫。我披着单衣推开门,见他铠甲底下露出孝服。"李家天下岂能由黄口小儿独占?"他剑尖指着玉阶,我瞥见廊柱后闪动的刀光。正要开口,李嗣源带着鸦军从月门涌进来,铁甲碰撞声惊飞了栖在宫槐上的乌鸦。

卯时三刻,我拎着三叔的人头走上丹墀。血顺着台阶往下淌,在青砖缝里汇成条小溪。百官里有几个往后退,被亲兵拿刀柄顶住腰眼。我把人头摆在香案上,转身时龙袍下摆扫翻了铜鹤灯台。

那年冬至祭天,钦天监说紫微星亮得邪乎。我站在圜丘上撒黍稷,北风卷着火盆里的灰往龙袍上扑。三支箭供在祖宗牌位前,箭杆上的陈年血渍像极了地图上的江河脉络。回銮时经过宣武门,突然听见有小儿唱"李天下,李天下",手里的马鞭差点抽折了金辂车的雕栏。

幽州献降那日,刘仁恭父子捆得像端午的粽子。我蹲在阶前看他们发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太原城头的冻雨。老伙夫端来羊肉汤饼,我舀了勺热汤浇在刘守光头上:"当年你们爷俩往井里投毒的时候,可想到有今天?"

夜里翻看幽州户籍,灯花爆了三次。李嗣源捧着契丹战报进来时,我正盯着"永镇河东"的玉盘碎片出神。窗棂外飘进片雪花,落在摊开的地图上,正盖住云州那个墨点。

同光三年的雪来得邪性,腊月头就封了汴河。我裹着貂裘坐在暖阁里看戏,景进那厮新排的《李天下》正唱到三箭定江山。戏台子下头,郭从谦带着亲军跪成一片,铠甲上结的冰碴子映着烛光,晃得人眼晕。

"陛下,魏博军又闹饷了。"李嗣源撩开棉帘子带进股寒气,胡须上还挂着霜。我捏着银叉子戳盘中羊肉,汤饼早凉成坨了:"从内库拨三万匹绢去。"戏台上正演到我单骑破梁军,画着朱温脸的伶人摔了个屁股墩,满堂喝彩声盖过了李嗣源的叹息。

正月十五上元夜,洛阳城的花灯亮如白昼。我非要去端门外与民同乐,张全义那老东西拦在御辇前磕头:"流民混在人群里,陛下三思啊!"我踹翻他捧着的灯笼,火苗子窜起来烧焦了龙袍下摆。景进牵来那匹黑马,我翻身上鞍时听见老骨头咯吱响——这马跟着我打了十二年仗,如今跑起来竟有些喘。

花灯摊子前撞见个卖胡饼的老汉,油渍麻花的围裙眼熟得很。他抬头瞅见我紫金冠,手里面杖当啷掉进油锅:"王爷...不,万岁爷..."滚油溅起来烫红了手背,我忽然记起这是太原城的老伙夫。正要下马,斜刺里突然飞出支冷箭,擦着耳根子钉在旗杆上。亲军冲上来围成人墙,我回头望时,那老汉抱着面杖缩在墙角发抖,油锅里浮着半张焦黑的胡饼。

三月里桃花开得蹊跷,邺都反了的消息传到洛阳时,我正给新得的狮子骢梳鬃毛。这畜生是契丹进贡的,金鞍子还没焐热就踢死了两个马夫。李嗣源跪在马厩外头,铠甲缝里钻出几根稻草:"臣愿往邺都平乱。"我掸了掸粘在龙袍上的马毛:"你去?你去怕是肉包子打狗。"

当夜西苑摆酒,景进把新收的义子带上来敬酒。那小子生得白净,唱《踏摇娘》时腰肢比娘们还软。我醉眼朦胧间,瞧他眉眼竟似当年柏乡血战时的亲兵,伸手要拽,却打翻了鎏金烛台。火苗蹿上锦帷时,听见有人喊"陛下",有人喊"李天下",乱哄哄分不清真幻。

李嗣源到底还是反了。消息传来那日,我在宣仁门城楼上啃冷羊肉。城外的烟尘遮了半边天,守军拉弓的手直打颤。郭从谦捧着箭囊上来,我抽出支箭掂了掂,桦木杆子轻飘飘的——早不是爹留的那三支了。箭射出去偏了三丈远,钉在"李"字大旗的旗杆上,惊飞了落在旗斗里的乌鸦。

四更天,亲军哗变的喊杀声惊了马厩。狮子骢撞断栏杆冲进寝殿,金鞍子刮倒了十二连枝灯台。我光着脚翻上马背,景进那厮扯着嗓子哭嚎,被马蹄子踏断了胳膊。穿过燃火的回廊时,热浪燎焦了鬓角,忽然想起二十二岁那年,也是这样骑着光背马杀出重围。

兴教门前,乱军火把照见张张熟面孔。有当年跟着蹚汾河的老兵,有幽州献降时跪得最响的文官,如今都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往前涌。郭从谦的刀尖挑着颗人头,我眯眼细看,竟是李嗣源派来报信的偏将。狮子骢人立而起,我攥着三支箭当短矛使,箭头捅进人喉咙时,温热的血喷进嘴里,竟尝出点太原老陈醋的酸味。

流矢射中后心时,我正靠在父皇当年栽的老槐树下。树皮上还留着儿时刻的刀痕,歪歪扭扭像个"李"字。景进趴在地上舔我靴底的血,被乱兵砍成两截。我摸出贴身揣着的玉盘碎片,锋利的边角割破掌心——那"永镇河东"的篆字浸了血,倒显出几分生气。

最后一口气咽下去时,听见宫墙外飘来羊肉汤饼的叫卖声。三支箭早不知丢在哪个火堆里,恍惚间又变成五岁孩童,趴在太原城马厩边数蚂蚁。爹的鱼袋叮当响着由远及近,沙哑嗓子震得耳膜生疼:"崽子,抓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