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树和天(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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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1940年阴历8月第4天,辽北韩州恒发堂医院迎来不寻常的黄昏。管家包金山出院门往西街张望,昨天他请交通员货郎袁润民捎的信,一大天人还没到。“喔,来啦。小伙子,扛车来的?”

“抱歉,车老掉链子。”徐天牛将单车立在医院大门里说:“大夫,我来抓药。”

“请进。”管家说着,将人领到药房暗室,递了一缸茶水说,“先喝口水,慢慢说话。”

“包叔,我五大爷怎么样了?”

“徐大夫坐火车去奉天,手提箱被调包,搜出手枪,被关入日本人监狱。”

“绝对是陷害。”徐天牛说,“是谁干的?天塌了。五大爷是我家的大树,几十口人的。怎么营救,包叔?”

“从现在起,你就是树,是天,是五大夫。换台车回去,等我消息。在曲家住一宿。南山是古战场,希望汉蒙满人民团结一致,保卫南山,保卫科尔沁。对人不露声色,敌对的要分化。以前除了不啃石头你啥活都干。必须改,看大局抓重点。五大夫咋说的?”

“在薄情的家乡深情地活着,在悲惨的世界有所尽力。”

“佳,你所见到的都利用起来成为你的军队。蒙古娃没舍奶不会走路就开始骑马了。国外有的少年12岁已成为科学家、银行家。仔细观察人事,多长个心眼。把五大夫装进你的身体,还有狼。我全力配合。”

“不敢说行,一定尽力。包叔,我家去了,您多保重。”

管家目送少年出门踩单车远去。这是五先生最信任的人,十二岁烽火年华,四十里路云和月。他关上院门低唱:“倒下的是躯体,战斗的精神昂扬到天明!老了就殁灭,一息尚存不苟活!”

“咣咣咣……”有人敲门,暴风骤雨跟着来到。

“来了。三更半夜的,谁呀?”

“看急诊。”男子对蒙古语暗号:

“Bid karqin zun garon in hoit hosigo as irejei(我们打喀左来)。”

包金山请二人进门诊室。“请坐。”他说,“徐大夫出诊去了,留了方子。夫人,请允许我给您号脉。好!请跟我来妇科检查室。请换上民服。”

“开门!开门!”有人砸门。

“这是药。”

“主要成分是?”老马客问。

“益母草、蒲公英、当归和适量的砒霜等,以后还有调整。从后门走,有咱们的人接应。明天还有徐天牛,找到他。来了!”

瘦高个子宪警吼道:“一男一女,打关里来,藏哪了?搜。”

“没有。”满洲警察说。

“没有。”

矮胖子宪察跑向后门喊:“站住,开枪啦。”

高个子喊:“抓活的。”他开了两枪,同伴倒地。

军统便衣从房顶跑过。

“请跟我来。”一个工人与老马客搀着夫人进了四合院。一匹蒙古马打起响鼻。

第2节

翌日,蒙古马拉车从韩州出来一口气跑了15里。它觉得自己跟新主人已亲如家人。它经常幻想自己很快成为人类。

男人努力缩小身子将左轮手枪掏出一半。

眼前的沙石路画出弧线伸向西北。“老哥,什么情况?”老马客问。车把式老李说:“这是曲家火车站。往北是三江口、郑家屯。往南是南山。”

夫人说:“去南山。”

男子看看病人,想起包管家的叮嘱便叫车老板下道,“左拐。”

开拓团的汽车从马车旁飞驰而过。妈拉个巴子的!男子心里骂了一声。离开火车站,离开世界,做个庄稼人。庄稼,种它的是人,生它的是地,养它的是天。从现在起做庄稼人的命就这么定了。

蒙古马又跑起来,车后腾起尘土,遮住杨树林和高粱地。

妇人形容枯槁,唇吻深陷,一路的坎坷把花轱辘车和她颠成豆馅儿。她感到身外之物被天空聚成万壑群山,摇晃着朝她轧过来,前胸后背跟豆饼一样。突然羡慕死人,包括父母,他们再不用受罪。大地呀,请裂个口子把我吞下,一个山坡,一棵树或乱坟岗子,让我投入你的怀抱……

“还有多远?”男人问。“不远了。”车老板说。“我直么想吐。”女人说。

“停车。”老马客说罢扶夫人下车来到杨树底下,背过身。

两个小脑袋从高粱地探出来,大的7岁左右,小的3岁大小,都是齐眉短发,边哭边爬过来。

二人掏出手枪,来到拦路者跟前。

大的说:“父亲是神奈川人,和妈妈来满洲8年了,去年妈妈病故。本来父亲在曲家火车站当警察还能照顾我们,前天接到命令让他跟同事到韩州缉捕两个人。”

“枪手把你们送到这?”男子在脑袋里帮她说,“我们从山海关过来,沿途奉天、韩州、三江口直到郑家屯都设了埋伏。军统、特高课和中共地下党都在找。有两个女人,替身和真人,或逃亡国外或潜回东北。”

妇人想起公公死不瞑目。

“啥都甭想,想也由我一个人来。”老马客不提伊通满井铁路颠覆日本军列的事。

“拜托了,おねがいたします。”姐姐说。“拜托了。”妹妹哀求。

妇人向天合掌,胸前画着十字。老马客说:“大姐,天塌下来你都别管。快上车。”“两个孩子被抱上车,大的下车朝高粱地边跑边喊,”お父さん(父亲)、お父さん、お父さん……”

“孩子,战争会结束的。一定要活下去,无论如何。”待小姑娘上车,高粱地响起枪声。

蒙古马继续跑。车老板抽过一袋烟后说:“兄弟,我就送到这儿。过了水库就是巨龙,再往前就是南山,右拐是小南屯,找到徐天牛。后会有期。”说罢下道淹没在东边的树林里。

“为了活命,咱们得隐姓埋名,忘记过去。你们不能说日本语。大姐,请给她们改名吧。”

“姐姐叫百树吧,妹妹叫千兰。”

“你们管她叫妈,管我叫爹。百树,你在听吗?”老马客说。

百树没听,她还生活在逝去的日月里,想起母亲教她的诗:“これやこの,行くも帰へるも,別れては知るも知らぬも,逢坂の関。(那有名的从京都到关东的人,向送完旅人归都的人们告别,相识不相识的人,相逢的逢坂关。)”

老马客说:“人世间迎来送往、弱肉强食,强者为王,这是森林法则;秋尽冬来,候鸟迁徙,都是老天爷定好的。改主意也行,要么回去找你爹,要么跟我们到乡下。”

马车继续走,妇人想起一句德语,“Kommt Zeit , kommt Rat.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也是好心,怕到屯子出说道就危险了。”

“妈,爹。”大的说。

“妈,爹。”小的说。

“我姓金,金氏。没名字。五口人,包括马。”

“我叫徐天客,通辽的马贩子,听得懂马语。在这块土上应该说四口人。记住,妈妈姓金。”

两个女孩点头。

蒙古马发出声音。老马客听见回道,“千言万语都憋着。”日本人的运粮汽车一过,金梅说:“会憋死。”

这里是昌图,到处是草原气息。远处徐天牛在赶路:

突然想念

那些飞翔的马群

将最惊心动魄的颜色

融入广袤的冬天

在北方,它们以横跨历史的

速度,气吞万里

如雷霆电火,若人杰鬼雄

将永恒的爱

融入天宇

呈给我无私的缤纷之梦

于是

我又想念更北更远的草原……

这是别人的句子,徐天牛努力控制着情绪。

蒙古马感应到少年的位置很开心。它觉得车上的人奇怪,做过的还能忘掉?世上的事只要发生就不会泯灭。马不语,鸟不言,旅行万年的风打山上吹过,天河的水落入深谷。鸿雁从贝加尔湖湖畔迁徙,草长莺飞渐行渐远。山河为形,马骨成石,祖先的毛发记录着日月的温度,良马每次呼吸都感恩大地的芳香。

那是黎明前的黑夜,蒙古马闻到老马客身上的味,苦李子味,也是马身上的味。他抚摸马背挠它的脖颈子,马灯下四目相对,他们的心立刻被一种感情触动。

这是一匹母马,3岁,3岁的马跟徐天牛的年龄相当……

眼下,老马客看着蒙古马载着重负,汗液透过毛发在秋风中闪光,嘴里呼着热气。他想这就是汗血马吧,那它的老家一定在蒙古草原。

世上的东西有名就有生命,新主人只管叫它红马。

新主人40多岁出头,祖籍河北丰润。清末祖辈5兄弟逃荒闯入关东,有两股落户于韩州乡下,包括徐天牛的祖父。一股向北定居通辽,以耕地为生。有一股丢了,止于白城子,徐天客家。这少年一到15岁就开始跟人倒腾马,风吹雨打的日月里他积累了医马的经验。他高大白皙,天生机智,颇得买马的富人和军士的信任。有一回去郑家屯送牲口,正赶上从奉天来了一个马队。主公是个老头子,人病了坐骑也病了。徐天客被人请到客栈,他把病人送到粮商大户家,骑快马请了恒发堂的五大夫,看好了老头子的病,马也医好了。惺惺相惜,同是马贩子出身,老头子甚是喜欢能救人命的年轻人,立刻收他入行成为保镖带到奉天。也把他手下的5匹龙驹带了去,赏了他家人两箱细软外加一罐银子,赐予他绰号——老马客,1915年他正好16岁。

老马客三大爱好,好马、好女人、好枪。到如今20多年了。他有多少女人无人知晓,只知他见多识广,宁缺毋滥。

他不会赶车。他一向看不起会赶车不会骑马的人。如今他希望自己是个驾车的好把式。有人帮忙就好了。他怕车上的人受苦,也不知从哪下道。往左看高稞的庄稼渐渐稀少,东一块树林西一块棉地再就是荒甸子。从垄上光秃的豆秧地和荞麦田可以看出那里割过庄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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