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回 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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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珍深知他和邢夫人关系不好,邢夫人总是嫌弃他,他心里有不少怨言,于是劝道:“老舅,您也太不节制了。要是您一直这么花钱,有多少钱也不够您花的。” 邢大舅说:“老外甥,你不了解我们邢家的情况。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还小,不懂世事。我们姊妹三个,只有你伯母年纪大些,先出了阁,家里的一份家私都被她把持着带到了贾家。如今二姐姐也出了阁,但她家日子过得很艰难,三姐姐还在家里,家里的一应开销都由这里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就算来要钱,要的也不是你们贾府的钱,我们邢家的家私也够我花了。可无奈就是拿不到手,所以我有冤无处诉啊。” 贾珍见他酒后絮絮叨叨,担心被别人听见不好,连忙找话岔开。
外面的尤氏等人听得清清楚楚,她悄悄地对银蝶笑着说:“你听见了吗?这是北院里大太太的兄弟在抱怨她呢。亲兄弟都这么说,也难怪其他人了。” 正想再听下去的时候,玩公番的人也停下来要吃饭了。其中一个人问道:“刚才是谁得罪了老舅,我们没听清楚,快给我们讲讲,让我们评评理。” 邢德全见有人问,就把两个小厮不理会输家、只讨好赢家的事情说了一遍。一个年轻的纨绔子弟说:“这么说,确实该生气,怪不得舅太爷发火。我问问你们两个:舅太爷虽然输了钱,但也只是输了银子,又没输掉别的什么,你们怎么就不理他了呢?” 这话一出口,众人都大笑起来,连邢德全都笑得把饭喷了一地。尤氏在外面悄悄地啐了一口,骂道:“听听,这群没廉耻的家伙,才喝了点酒,就胡说八道起来了。再喝下去,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呢。” 说着,就进去卸妆休息了。到了四更天的时候,贾珍才散了局,到佩凤的房间去了。
第二天早上,就有人来禀报说西瓜、月饼都准备好了,只等分配送人。贾珍吩咐佩凤说:“你请你奶奶看着去送吧,我还有别的事。” 佩凤答应着去了,回来告诉了尤氏。尤氏只好一一安排人把东西送出去。不一会儿,佩凤又来说:“老爷问奶奶,今天出不出门?说咱们家正在守孝,明天十五不能过节,今天晚上倒是可以应个景,吃点西瓜、月饼,喝点酒。” 尤氏说:“我不太想出远门。那边珠大奶奶又病了,凤丫头也病倒了,我再不过去,就更没人照应了。况且也没时间,应什么景啊。” 佩凤说:“老爷说了,今天已经推辞了众人的邀约,要到十六才会出门,无论如何都要请奶奶去吃酒。” 尤氏笑着说:“请我,我可没钱回请。”
佩凤笑着走了,不一会儿又回来笑着说:“老爷说,连晚饭也请奶奶去吃,让奶奶好歹早点回来,还让我跟着奶奶一起去。” 尤氏说:“这样的话,早饭吃什么?快点吃了,我好早点走。” 佩凤说:“老爷说早饭在外面吃,请奶奶自己安排。” 尤氏问道:“今天外面都有谁?” 佩凤说:“听说外面有两个从南京新来的人,不知道具体是谁。” 说话间,贾蓉的妻子梳妆好了来见尤氏。过了一会儿,饭摆好了,尤氏在上座,贾蓉的妻子在下座陪着,婆媳二人吃完了饭。尤氏换了衣服,又回到荣府,到晚上才回去。
果然,贾珍让人煮了一口猪,烤了一只羊,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菜肴和数不清的果品,在会芳园的丛绿堂中,孔雀屏风展开,芙蓉褥子铺设好,带着妻子姬妾,先吃饭后饮酒,开怀畅饮,赏月作乐。到了一更天的时候,真是风清月朗,天地间如同洒满了银辉。贾珍想要行酒令,尤氏就让佩凤等四个人也都入席,在下面依次坐下,猜枚划拳,喝了一会儿酒。贾珍有了几分醉意,兴致越发高涨,让人取来一竿紫竹箫,让佩凤吹箫,文花唱歌。文花嗓音清脆,歌声婉转,让人听得如痴如醉。唱完之后又继续行令。
到了将近三更的时候,贾珍已经有了八分醉意。大家正添衣喝茶,换杯再饮的时候,忽然听到那边墙下传来一阵长叹声。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顿时都吓得心惊胆战。贾珍连忙大声喝问:“谁在那里?” 连问了几声,都没有人回应。尤氏说:“说不定是墙外边家里的人。” 贾珍说:“胡说。这墙四周都没有下人的房子,况且那边又紧挨着祠堂,怎么会有人。” 话还没说完,只听到一阵风声,似乎有什么东西翻过墙去了。恍惚间还听到祠堂内有门扇开合的声音。只觉得阴气森森,比刚才更加寒冷,月色也变得惨淡,不像之前那么明亮了。众人都吓得毛发直立。贾珍的酒已经吓醒了一半,只是比别人稍微镇定一些,心里也十分害怕,顿时没了兴致。勉强又坐了一会儿,就回房休息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正是十五日,贾珍带领众子侄打开祠堂,举行初一、十五的祭祀之礼。他仔细查看祠堂内,一切都照旧,并没有什么怪异的迹象。贾珍心想可能是自己喝醉了产生的错觉,也就不再提这件事了。祭祀完毕,仍然关上祠堂门,看着锁好。
贾珍夫妻到了晚饭时间才前往荣府。只见贾赦、贾政都在贾母房里坐着闲聊,正陪着贾母说笑打趣。贾琏、宝玉、贾环、贾兰都在地上恭敬地站着。贾珍来了之后,依次向众人行礼见过。寒暄了几句,贾母让他坐下,贾珍便在靠近门口的小凳子上侧身坐下,身姿端正。贾母笑着问道:“这两天你宝兄弟练箭练得怎么样了?” 贾珍赶忙站起身笑着回答:“进步可大了,不但射箭的姿势漂亮,而且拉弓的力气也大了不少。” 贾母说:“这就够了,别太逞强,小心用力过度伤着自己。” 贾珍连声称 “是”。贾母又说:“你昨天送来的月饼味道不错;西瓜看着挺好,打开吃起来却一般。” 贾珍笑着说:“月饼是新请的一个专门做点心的厨子做的,我尝了觉得确实好,才敢拿来孝敬您。西瓜往年都还可以,不知道今年怎么就不太好了。” 贾政说:“大概是今年雨水太多的缘故。” 贾母笑着说:“这会儿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咱们去上香吧。” 说着,便起身扶着宝玉的肩膀,带着众人一起往园子走去。
此时,园子的正门已经全部大开,门口挂着羊角大灯。嘉荫堂前的月台上焚烧着斗香,烛光摇曳,案几上摆放着西瓜、月饼以及各种果品。邢夫人等一众女眷都已经在里面等候许久。现场月光皎洁,灯火辉煌,香烟袅袅,氛围热闹得难以形容。地上铺着拜毯和锦褥。贾母洗净手,上了香,拜祭完毕,其他人也都依次拜过。贾母说:“赏月还是在山上最好。” 于是让人到山脊上的大厅去布置。众人听了,赶忙去那里张罗。贾母先在嘉荫堂中喝茶稍作休息,顺便聊些家常。
不一会儿,有人来禀报:“都准备好了。” 贾母这才让人搀扶着往山上走去。王夫人等人说:“怕石头上有青苔,路滑,还是坐竹椅上去吧。” 贾母说:“每天都有人打扫,而且路很平坦宽阔,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于是贾赦、贾政等人在前头引路,又有两个老婆子拿着两把羊角灯笼,鸳鸯、琥珀、尤氏等人在旁边贴身搀扶,邢夫人等人在后面跟着,一行人沿着山路蜿蜒而上,没走一百多步,就到了山的峰脊上,这里就是那座敞厅。因为地处山的最高处,所以名叫凸碧山庄。在厅前的平台上摆好了桌椅,还用一架大围屏隔成了两间。所有桌椅都是圆形的,取团圆之意。上面正中间贾母坐下,左边依次是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右边依次是贾政、宝玉、贾环、贾兰,众人围成一圈坐下。只坐了半面,下面还有半面空着。
贾母笑着说:“平常倒不觉得人少,今天一看,咱们家的人还是太少了,没什么热闹的氛围。想想当年过节的时候,到了今晚,男女老少三四十个人,那才叫热闹。今天这样,实在是太少了。本想再叫几个人来,可他们都有父母,要回家过节,不方便来。现在把姑娘们叫过来,让她们坐在那边吧。” 于是让人到围屏后面把迎春、探春、惜春三个请了出来。贾琏、宝玉等人都站起身,先让姊妹们坐下,然后才在下方依次就座。
贾母让人折了一枝桂花,让一个媳妇在围屏后面击鼓传花。花传到谁手里,谁就要喝一杯酒,还要罚说一个笑话。于是从贾母开始,依次传给贾赦等人。鼓声传了两圈,正好在贾政手中停下,贾政只好喝了酒。众姊妹兄弟都悄悄地你扯我一下,我捏你一把,脸上带着笑,都等着听贾政会说什么笑话。
贾政见贾母心情好,也想逗她开心。刚要开口,贾母又笑着说:“要是说得不好笑,还要罚。” 贾政笑着说:“只有一个笑话,要是不好笑,也只能认罚了。” 接着讲道:
“有一家人,有个人特别怕老婆。”
才说了一句,大家就都笑了。因为从来没听贾政说过笑话,所以觉得新鲜。贾母笑着说:“这肯定是个好笑话。” 贾政笑着说:“要是好,老太太就多喝一杯。” 贾母笑着说:“那当然。” 贾政接着说:
“这个怕老婆的人平时从不敢多走一步。偏偏那天是八月十五,他到街上买东西,遇到了几个朋友,被他们死活拉到家里去喝酒。没想到喝醉了,就在朋友家睡着了,第二天才醒,心里后悔极了,只好回家赔罪。他老婆正在洗脚,说:‘既然这样,你替我把脚舔干净,我就饶了你。’这男人没办法,只好去舔,结果忍不住恶心,差点吐了。他老婆生气了,要打他,说:‘你怎么这么不老实!’吓得他男人赶紧跪下求饶,说:‘不是奶奶的脚脏。是因为昨晚喝多了黄酒,又吃了几块月饼馅,所以今天胃里反酸。’”
这话把贾母和众人都逗笑了。贾政赶忙斟了一杯酒,敬给贾母。贾母笑着说:“既然这样,快让人拿烧酒来,别让你们太为难。” 众人又都笑了起来。
于是又开始击鼓传花,从贾政开始传,巧的是,花传到宝玉手里时,鼓声停了。宝玉因为贾政在场,本来就紧张不安,现在花又偏偏在自己手里,心想:“要是说笑话,万一说得不好,又要说我没口才,连个笑话都讲不好,更别说别的了,这可不行。要是说得好,又要说我正经事不会,就会耍嘴皮子,也不行。还不如不说。” 于是起身推辞说:“我不会说笑话,能不能换个别的惩罚。” 贾政说:“既然这样,就以‘秋’字为题,即景作一首诗。要是写得好,就赏你;要是不好,明天有你好看的。” 贾母忙说:“好好的行令,怎么又要作诗?” 贾政说:“他能行。” 贾母听了,说:“既然这样,那就作吧。” 让人取来了纸笔,贾政说:“不许用那些冰、玉、晶、银、彩、光、明、素之类堆砌的字眼,要有自己的新意,看看你这几年的才思长进了没有。” 宝玉听了,觉得正合自己心意,立刻想了四句,写在纸上,呈给贾政看,诗句是:……
贾政看了,点点头,没说话。贾母见这情形,知道诗写得还不错,便问:“怎么样?” 贾政为了让贾母高兴,就说:“难为他了。只是不肯好好念书,诗句还是不够文雅。” 贾母说:“这就不错了。他才多大,难道一定要他成为才子不成!这就该奖励他,以后他才会更用心。” 贾政说:“正是。” 于是回头让一个老嬷嬷出去,吩咐书房里的小厮:“把我从海南带回来的扇子拿两把给他。” 宝玉连忙拜谢,然后回到座位继续行令。
这时,贾兰见宝玉得到了奖励,也坐不住了,他离开座位,也作了一首诗,递给贾政看,上面写道:……
贾政看了,喜出望外,便把诗讲给贾母听,贾母也十分欢喜,连忙让贾政赏赐贾兰。于是大家回到座位,继续行令。
这次花停在了贾赦手里,贾赦只好喝了酒,说笑话。他讲道:
“有一家人,儿子特别孝顺。偏偏母亲生病了,到处求医都治不好,就请了一个会针灸的婆子来。这婆子不懂脉理,只说是心火,用针灸的办法,扎一扎就好了。儿子着急了,问:‘心脏见铁就会死,怎么能针灸呢?’婆子说:‘不用针心脏,只针肋条就行。’儿子又问:‘肋条离心脏那么远,怎么能治好呢?’婆子说:‘没关系,你不知道天下父母心,大多都是偏心的吗。’”
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贾母也只好喝了半杯酒,过了一会儿笑着说:“我也得让这个婆子扎一扎,说不定病就好了。” 贾赦听了,知道自己这话有些冒失,让贾母起了疑心,赶忙起身笑着给贾母敬酒,又用别的话岔开话题。贾母也不好再提,接着行令。
没想到这次花传到了贾环手里。贾环最近读书有些进步,和宝玉一样,不喜欢循规蹈矩,平时也喜欢看些诗词,尤其对那些新奇古怪、关于仙鬼的诗词感兴趣。现在看到宝玉作诗受奖,他也跃跃欲试,只是当着贾政的面,不敢贸然表现。现在花正好在他手里,便也要了纸笔,立刻写了一首绝句给贾政。贾政看了,也觉得有些意外,只是诗句里始终带着不喜欢读书的意思,心里不高兴,说:“果然是兄弟俩。说话口气都不正派,将来肯定都不会守规矩,都是没出息的货。古人有‘二难’,你们两个也可以称作‘二难’了。不过你们这‘难’字,得当作难以管教的‘难’字来讲才合适。哥哥公然把自己当成温飞卿,现在弟弟又觉得自己是曹唐再世了。” 这话把贾赦等人都逗笑了。
贾赦要过诗看了一遍,连声叫好,说:“依我看,这诗很有骨气。咱们这样的人家,本来就不像那些贫寒人家,非要‘雪窗荧火’,苦读诗书,等到有一天考中科举,才扬眉吐气。咱们家的子弟读些书,比别人明白些,能做官的时候自然就能做官。何必费那么大功夫,反倒读成书呆子。所以我喜欢他这首诗,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 说着回头吩咐人去把自己的许多玩物拿来赏赐给贾环。又拍着贾环的头,笑着说:“以后就这么做,这才像咱们家的子弟,将来这世袭的前程,肯定跑不了你继承。” 贾政听了,赶忙劝说:“他不过是随便写写,怎么就说到以后的事了。”
说完便斟上酒,又行了一会儿令。贾母说:“你们先去吧。外面肯定还有相公们等着,可别怠慢了他们。况且都二更天了,你们散了,让我和姑娘们再乐一会儿,我也该歇着了。” 贾赦等人听了,这才停止行令,大家又一起敬了贾母一杯酒,然后带着子侄们出去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