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仇国论(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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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才出城门,只见道旁黑压压跪着两行百姓,个个手中焚香礼拜,一见孔明,就齐声喊道:
“丞相德政,丞相德政呀。..... ";
孔明听了,只觉脸红心愧,不敢面对如此善良的父老乡亲,他一边催促罗保胜快走,一边拱手掩面连连自责:
”丞相无能,愧对乡亲。.... ";
“儿子呀,丞相是咱老百姓救苦救难的大菩萨,你要好好给丞相推车,替爹立功赎罪!";
孔明听得出来,这是罗安在喊他儿子,就循声望去,却不知他藏在什么地方。这个倔老头,放他出狱以后,就一直躲着不见。想不到分别三年,又受了这么大的委屈,现在丞相来了,他竟然没有话要说。
”我听到了!“罗保胜好像还沉浸在丧母的悲痛之中,在乡亲们的夹道欢呼声里,他并不觉得风光,听到父亲的喊声,也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低头推车飞跑了。,
孔明只觉心里沉甸甸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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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明一路颠簸,抱病回到成都。刚进爽垲门,忽见众人交头接耳,神色惊慌,好像出了什么大事。
他叫杨仪打听之后才知,原来是都乡侯车骑将军刘琰,正被朝廷押赴市曹斩首。百姓们都感奇怪,不敢相信,纷纷涌向十字街口看个究竟。
刘琰是朝中第三号的大臣,班位只在李严之下,一向都在军中效命。他知兵法,善掌军,能独当一面。孔明常常派他作偏师,他都能据守一方,牵制敌兵,为大军分忧,让孔明放心。
但他性情高傲,又兼好酒,也喜高谈阔论,容易得罪人。前番因进退之争,与魏延不合,二人几乎拔刀相见,孔明用人之际,怕有闪失,便让刘琰且回成都养病,不想竟落得斩首弃市的下场,不知他是犯了什么弥天大罪?
孔明不敢迟疑,急令罗保胜扶他下车,换上快马,他要速去阻刑。无论如何,不能让一员大将,死在刑场之上。
孔明、杨仪、关兴等人马不停蹄、飞也似地赶到行刑之处,却来迟一步,刘琰已经身首异处,倒在血泊之中,
监斩官正是卫尉陈震,他见丞相快马冲来,急忙下阶迎接。但见丞相面有怒色,便知麻烦来了。
果然丞相下马才站定,就望着陈震责问:
“他怎么啦?为什么把他斩了?";
陈震不敢怠慢,急忙站在那里细细回禀起来。
原来刘琰是因为他的妻子胡氏获罪的。那--日胡氏被吴太后留下用膳,后主刘禅劝她饮了一杯酒,就起不来了。她终日昏昏沉沉,半醉半醒,只朝着吴太后傻笑。
吴太后当即慌得没了主意,后主却坚称是他害得人家这般模样。她的丈夫还在军中,一定要吴太后留在后官养治,待她恢复如初,才让她出宫。吴太后不敢违逆后主之意,就允了下来,不料这一留,就留了将近一月。
恰在此时,刘琰从军中回成都养病。他起初得知胡氏是被太后留在宫中,也就不以为意后来不知从何听到,乃是后主灌了美妻一杯酒之后,他那惹人喜欢的妻子,就不愿回来了。
刘琰本性高傲,且又多疑。一听年轻貌美的妻子和年纪相当的后主有暧昧关系,顿时醋海兴波,妒火内生,把脸都气歪了。
但他也奈何不了当今皇上,只是整日饮酒解闷,憋着一口气,等胡氏回来,跟她算帐。
胡氏一回来,他也不问青红皂白,立令手下将她绑在石柱上。一手拿着酒杯,一手脱下自己的鞋子,醉醺醺地迫近胡氏、喝道:
“把这酒喝了!";
胡氏正要解释久留宫中未回的原因,忽被绑在石柱,又见丈夫还要迫她饮酒,就哀声求道:
”妾身实在不能饮酒!";
“啪”地一声,刘琰把酒往那美人面上一泼,骂道:
“人家的酒你能饮,我的酒你不能饮?";
未等胡氏辩解,他又”啪“地一声,把那只厚鞋底重重地打在胡氏粉嫩的脸面上。
胡氏立刻双眼直冒金花,那张嫩脸红肿了半边,嘴角也渗出几丝血迹。
刘琰还不解恨,又唤来五百士卒站在堂下听令,他要他们拿那只鞋,每人挞胡氏一个嘴巴!胡氏听到这话,当即就吓昏过去。
五百士卒望着胡氏那张嫩脸,也都吓呆了,五百士卒,一人打一下,那张嫩脸不就成了血面糊了?
刘琰怒火正盛,抓起那壶酒,一口灌下之后,就令士卒们下手。
士卒们不敢违令,都高高举起那只鞋,朝胡氏的脸打去。但是落到那张粉脸上,却只是轻轻地擦了一下。
尽管士卒们都心存侧隐,但那张嫩脸也经不起五百下轻轻一擦,花容月貌,顿时血肉模糊,不成人面了。
刘琰见状,这才出了--口恶气,又叫士卒把胡氏推出门外,将她休弃,如扔掉--双破鞋--般,毫不怜惜。
胡氏抱着那张血脸,哭诉于吴太后面前,太后不知如何是好。后主见状,又怜又恨,立命卫尉陈震拿下张琰,斩首弃市。
陈震心里清楚,杀一个车骑将军非同小可,他不敢逆旨,也不敢就办。先拿下了刘琰,又把消息悄悄传给侍中郭攸之、董允、费祎,和留府长史蒋琬、张裔,请他们五位权臣出面劝驾阻刑。
五人得知消息,急忙讲官为刘琰保奏。他们都说,国家用人之际,车骑将军不是寻常之人,还请皇上收回成命,等丞相回来再定罪。
不料后主听了这话,竟怒发冲冠,大叫起来。他说他为一国之君,一向大事小事都听丞相的,难道今天朕为一个可怜无辜的女子作主,你们都不允许?
这话一出口,那五位权臣都怔住了,他们还从来没见过后主这般发怒,这般果断要杀一个大将。
陈震见五人保奏不果,就以“卒非挝妻之人,面非受履之地”定罪,只是将刘琰革职,贬为庶人,上报请准。
可是后主不准,他看胡氏无辜地被摧残得不成了人样,而且他们之间,不过见了几面,喝了一杯酒,说了几句话而已,刘琰竟然怀疑他们越礼苟且,如此报复一个无辜的女人,这明明是诬上清白,犯大不敬之罪,非要斩首弃市不可,
卫尉陈震无奈,只好遵旨而行。
孔明听了陈震禀报,气得浑身发抖,心里惊叹:这昏君为了一个女人,竟然杀我一员大将!
当即就令杨仪,准备进宫,他要面见皇上。
杨仪见丞相风尘仆仆,一路劳顿,且又染病在身,连关兴也都累得支持不住。就劝丞相事已如此,人死不能复生,还是改日进宫见驾罢了。
孔明不依,只叫杨仪、关兴先回,他要独自一人见驾,就叫陈震引路,又坐上了罗保胜的四轮车。
杨仪、关兴那里敢回,只好跟在丞相车后,心里都暗暗为他的身体担忧。
后主刘禅听喜富禀报,已经斩了刘琰,不由得长长出了一口恶气。但是解了心头之恨,心里又害怕起来。刘琰不是常人,早年随先帝南征北战,现在又是丞相的左膀右臂,斩了这样的大将,相父肯定饶不了他。
正担尤之际,喜富又来禀报,丞相进官见驾来了。
后主顿时吓得面如土色,赶紧把吴太后请了过来。他想一则让吴太后出面证实自己与胡氏确实无越礼苟且之事,二则也让丞相亲眼看看养在太后身边的胡氏惨不惨,那个刘琰恶不恶,该不该治罪!
不料,孔明见面之后,却不提此事。只问他谯周的《仇国论》已经上奏几八月了,不知皇上是准奏呢,还是不准?
刘禅听了一愣,那本《仇国论》,不是已经传到丞相手上了吗?准不准应该是丞相先拿主意,他怎么知道准不准呢?就赶紧答道:
“还请丞相定夺!";
”臣此次出成都视察民情,看了几个地方,证实太史谯周所论不假。臣以为应该罢兵三年,劝农积谷,息民休士,以养国力,再图北伐。“孔明还是一本正经申奏自己的看法和主张。
”但听相父安排。“刘禅急忙准奏。
孔明奏完了国事,这才扫一眼坐在一旁的吴太后和侍立太后身边、满面伤痕的胡氏。却问后主道:
”近来皇上都在官里忙一些什么呢?";
这一问,刘禅支唔了半天答不出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每天在忙什么,但他心里明白,丞相问这话是要责问他斩刘琰的事了。
孔明见他低头不语,心里更气。他这个皇上,是坐在先帝的基业上,终日无所用心,连一员大将和一个女人,孰重孰轻都分不清。
他把太后和胡氏都叫出来陪驾,其用意就是要为自己的糊涂辩解,孔明知道这个阿斗难以调教,也就罢了劝驾的念头。
“老臣已经年过半百,近来只觉。身心俱瘁,力不从心,恐是老之将至,往后军国大事,皇上还需多操心才是。”孔明无奈,只好这样感叹。
这话刘禅听了吃惊不少,相父果真有三长两短,他这个小皇帝真不知道怎么当才成。然而听相父说这话,不像是挟怒之言。
这一次见到相父,他好象老了许多,须发全部花白,而且面容憔悴,说话气息很粗,不时还要咳几声。
相父为了光复大业,真是把心都操碎了。
然而他并不感觉到这样努力对蜀汉的兴盛有什么改变,光复不光复,对他也没有什么不 一样。他只担心丞相撒手西去把他扔了不管,他就做不成这个闲皇帝了。说实话,现在真的叫他管起军国大事,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管起。
他做了近十年皇帝,回答群臣的奏议,一向只有两句话:“听相父定夺!”“听相父安排!”相父忠心耿耿,他也从来都没有大权旁落的感觉。
他也知道先帝在白帝城托孤时,曾嘱咐丞相,说丞相的才能超过曹丕十倍,定能成就大事,安定天下。自己的儿子如果可以辅佐,就辅佐,如果扶不起来,丞相可以取而代之。
当时相父痛哭流涕表示,他只能尽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一直到死为止。
因此他当这个闲皇帝,根本不用担心相父有何不轨之心。他既不用操心,也不用担心,只要一心闲着,就是一个好皇帝。
这一次因为一激动,闲不下心,就杀了一员大将,想起来也真不该。
他本想向相父主动认个错,以慰相父忧愤之心,但见胡氏可怜兮兮立在一旁,就开不了口。
孔明见他还是那副无所用心,不愠不火,难成大器的样子,就什么也不说就告退了。
5
孔明回到相府,忽见夫人黄氏和儿子阿瞻迎了出来。他的家小都在汉中的南郑封地,怎么未经他同意,就擅自跑到成都来了。
他正要问个究竟,黄氏夫人就微笑告诉他说,长史蒋琬见丞相要在蜀中视察,还要劝农讲武,处理朝政,恐怕一年半载回不了南郑,又因丞相近来身体久佳,得有人日夜在旁伺候,所以就把她们母子俩接到成都来了。
儿子阿瞻才五岁,见了父亲,还很畏生。他躲在母亲身后,瞪着--双圆圆的眼睛,打量着被人簇拥进来的父亲,心里直犯嘀咕,这是他的父亲吗?父亲怎么会这么老?和他的外公黄承彦一样,也长着半尺花白胡子!
孔明常在军中,她们母子俩与孔明相聚的日子屈指可数,但是黄氏夫人毫无怨言,她能得配如此德高望重的相公,只觉得三生有幸。
常说美女配英雄,但她并不是美女,生得并不好看。头发微黄,肤色也黑,体态也不见窈窕,
然而她是浦南名士黄承彦的女儿,自幼师承家学,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外表虽不秀丽,心性十分温慧,是一个出了名的才女。
她也不因容貌而看轻自己,择婿十分慎重,绝不苟且,非如意郎君不嫁。因此待字闺中,青春虚度,知音难觅。
也是天赐良缘,黄承彦听说诸葛孔明还未娶亲,高不成,低不就,老大年纪,佳偶难寻。他就冒昧登门造访,对孔明道:
“闻君择妇,家有丑女,黄头黑色,而才甚相配!";
孔明早闻承彦家有才女,也不问美丑,只看了黄承彦带来其女所作的一幅字画,就欣然答应亲事。
那字画是写在绢扇上面,画了一幅瘦山瘦水,诗曰: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黄承彦见孔明如此爽快就允了亲事,自感太过草率,请孔明还是相亲之后,再定婚约。
孔明却说不用相亲,见这字画,就知其人其面了。
未久,黄承彦亲自送女过门,拜堂成亲,孔明果然不嫌黄氏容貌,只重夫人才德,夫妇志司道合,相敬如宾。
世人万想不到,堂堂。... 表人才的诸葛孔明,挑挑拣拣,到头来却娶了一个丑女为妻,一时传之为谚曰:”莫作孔明择妇,正得阿承丑女。“孔明听了只是微笑,不以为意。
黄氏果然贤德,孔明长年戎马倥偬,黄氏独守闺中,也无怨言,四十岁得子,教子治家更是有方,让孔明--心忙于光复大业,全无后顾之忧。这次黄氏见相公从竹归来,一脸病容,咳个不停,心里就痛如
刀割一般。急忙扶进内室,为他更衣,又请御医进来诊治。
御医奉后主之旨,一向随在丞相身边,一听丞相夫人叫唤,急忙掀帘而进。
孔明却认为不过偶染风寒,无需大惊小怪,也不让御医把脉,只说让他安歇片刻就没事了。
黄氏见相公心烦气燥,也不勉强。顺从相公之意,放下唯帐让他安歇,自己则陪御医在外室坐定,询问相公身体近来有何变化。
御医也不隐瞒,如实告诉,丞相实是辛劳过度,体弱身虚之故,必须多加静养,才能恢复。否则外病趁虚而入,积重难返,就不好医治了。
黄氏听得明白,相公的身体,正如蜀汉的国力一样,已经极度虚弱,再不罢兵休战,养民休士,就会越战越弱。然而相公只知道让国家休生养息,自己却不知道休养,她一定要想办法劝劝相公,保重身体,为了自己,也为了国家。
机会终于来了。有一日,孔明要写一本奏折,忽然找不到那锭心爱的徽州墨。他翻腾了半天,累得浑身是汗还是找不到,他记得那锭墨明明是放在书案上,为什么就找不到了。
黄氏站在一旁,看他翻找,先是不言,后来看他实在找不到了才说:
.“找墨的事,本来不应该相公亲自动手,平日里应该有专人掌管这类事情才是。就像农夫专掌耕种,厨子主管烹调,公鸡报晓,狗防盗贼,牛负重物,马跑远路,各司其职,那能事事都由主人亲自动手呢?";
孔明找不到墨,心里正急,听了这话心里更烦。不料夫人又道:”治理国家也一样,上级下级各有分工,做丞相的也不能事事都过问。事必亲躬,那不是好办法。“
孔明知夫人是想劝他少操心多休息,给他讲大道理。就淡淡一笑表示感谢,又继续找他的墨。
这时候,夫人将那锭墨送到他的面前,又道:";古人说坐在那里讨论治道的,称做王公;制定具体政策,并且将它付之于施行的称做士大夫。所以丙吉不去过问路上横躺着的死人,却关心牛喘;陈平不愿知道金钱谷米的数目。相公今天丢了墨,不应该自己找,而应该问,墨在哪里?";
“莫非是夫人故意把墨藏了起来,借题发挥,要教我如何当丞相吗?”孔明笑道。
“相公何等明智,妾身安敢言教,只怕相公为了找墨这等小事,误了写本。”黄氏也抿嘴一笑道。
孔明听了这话,沉思许久,放下笔来,拱手道:
“夫人这话实是正理,我也心里明白,可是因为事事不能放心,这才管得太多,还望夫人再教一二,如何才能少管事情,又能令我放心呢?";
黄氏急忙谦让,说她一个妇道,能知道什么治理国家的事。不过她曾听人说过一句话: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黄氏虽然劝得婉转,孔明又何曾不知她的意思,是指他做丞相的对人不放心,但是她哪能理解,蜀汉主上昏庸,众臣也都不肯担当大事,他是万般无奈,才累成这个样子。
夫妇俩说得正投机,忽报太史谯周求见,孔明料是此人上了《仇国论》,恐怕言犹未尽,还有什么话要说,就叫夫人请谯周到他书房见面。
谯周得知丞相因为他的《仇国论》,亲到蜀中视察,现在又采纳了他的建议,罢兵伏战,劝农讲武,据险自守,就想找丞相修好言和。
奇怪的是,当初丞相不听他之言,他感不安,现在丞相听了他之言,他也感不安。
走进丞相书房,他就更不安了。
对于战守大略,他谯周不过是满怀热情,议论议论而已。而丞相不但要议论,还要制定一系列切实可行的具体措施。
丞相的书房,实际上就是治国方略的设计室。墙上是一幅和活牛一般大小的”木牛“设计图。木牛可能还有缺陷,使用不便,丞相正在修改尺寸,改造装置,并把它发展成为“流马”。
地上还有一幅改造弩箭的草图,丞相把弩箭改造成十矢俱发的连弩,未来的杀伤力更大,威力无比。
再看案上,丞相正在修改兵法和军纪,看题目就有《八务》《七戒》、《六恐》、《五惧》等许多种类。
又见丞相一脸倦态,就知丞相为这些东西,不知熬了多少个日日夜夜。
“丞相辛苦了!”谯周斟酌半天,第一句话不知说什么好。孔明连说不辛苦不辛苦,只怕劳而无功,误国误民。这话是自谦,显然也有所指。谯周听了,就想起自己在《仇国论》中对丞相的评价,不由脸上难堪,心里难受。开口却道:
“天下都似丞相这般努力,光复大业若不成功,实是全无天理。”
既然谯周说到光复大业,孔明就开门见山,出题进行讨论:“依先生之见,光复大业能否成功?";
谯周当即被问住了,他是早有成见,但又不能明言,低着头不敢迎视丞相深邃的目光,心里却又找不到适当的措辞。支唔了半天,才说: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不知天命如何?";
“假如天命不在蜀汉,先生以为是坐以待毙呢?还是死里求生,自强不息?”丞相一针见血,请他回答问题的根本,不容回避。
谯周听丞相这样问,就更证实自己猜得没错,丞相已经知道结果如何,现在他是勉为其难,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假如天命不在蜀汉,那一天,是战来得更快,还是守来得更快?”谯周不敢正面回答,而是这样反问。
“你说呢?”孔明诡谲地一笑,显然他已经听出来“那一天”是什么意思,却不答,也反问。
“我在《仇国论》时面已经作了全面的论述,就目前国力而言,战,只能越战越空,越战越弱;而守,可能还可以延迟那一天的到来。”谯周只好正面回答,";错了,先生可曾见过鸟在空中飞翔吗?“丞相忽然提出一个毋需回答的问题。
谯周知道丞相这是在借物喻理,就不回答,睁大眼睛望着丞相,等待他的高论。
”鸟在空中飞翔,假如它不捣动羽翼,停止奋飞,马上就会落地摔死。咱们蜀汉也是如此,已经高举复汉的旗帜,奋斗了多少年。假如放弃北伐,偏安自守,就会像鸟在高空飞翔,突然停止搞动羽翼一样,马上就会被吴、魏二国吞并。“孔明只是这样比喻。
谯周听了这个比喻,觉得似是而非,鸟不停地飞,才不会落地摔死,这话没错,但是鸟不停地飞,也会飞得累死呀!看来丞相是宁可高飞累死,也不愿落地摔死。可怜蜀中父老不知要苦到哪年哪月才是尽头!
谯周正在心里琢磨丞相的这个比喻,不料丞相又问一个与本题无关的话题:
”先生,今年多大年纪?";
“虚度年华三十三岁!”谯周一边回答,一边又感觉丞相不会没头没脑问起他的年龄,他为什么忽然关心起他的年龄呢?
只见孔明屈指一数,口中念念有词,自言自语道:
“先生必定高寿,但是三十年后,蜀汉这只大鸟还能不能在他头上飞翔,他会不会就是。.... ";
孔明不敢把话说下去,谯周也听得莫名其妙,他是否高寿,和三十年后蜀汉能不能存在难道还有什么关系?
他突然发现丞相用定定的眼睛望着他,像是第一次看见他一样,却没有第一次见面时那种揶揄的神色,分明带有几分惊慌,几分怨恨,而且暗藏杀机。
谯周不由暗暗叫苦,今天来没有摸到丞相的底牌,反而露出了自己的隐衷。此刻丞相一定是把他的《仇国论》看作《亡国论》了。对一个早知结果的人,丞相岂能兼容,今天他恐怕就出不了相府。
不料丞相只是看了一阵,就移开目光,对他挥手道:
”来日如何,今日又能如何?先生请回吧!";这话谯周听了,更是如坠五里雾里,分不清东西南北。
6
转眼就是建兴十二年春。
一日起来,孔明就感觉不对,只觉得头重脚轻,双眼直冒金星,喉咙痒痒的。他轻轻一咳,竟吐出一口鲜血来,雪白的丝绢立刻染得一片血红。
他怕被夫人发现,引起惊慌,急忙团起绢巾,塞进袖口,自己却从心里阵阵惊恐起来。
他怕天不假寿,力不从心,未曾出师,此身先丧。光复大业,化为泡影,那将遗恨终生,死不瞑目。
这几天黄氏夫人对他特别留心,虽然没有发现相公有什么病变,但见气色不佳,就不敢远离左右。除了饮食起居特别照料外,一般的国事禀报都被挡在门外,只教蒋琬、杨仪代为办理。
一日阆中来报,虎翼将军张苞病故。张苞是张飞之子,一向随在丞相左右。丞相夫人斟酌了半天,还是把这事压了下来,不让丞相知道,免得丞相闻报悲痛,给他本来就很愁苦的心绪雪上加霜。
不想才过几日,有司又来禀报,龙翼将军关兴在成都病故。关兴是关羽的儿子,也是丞相手下得力干将。黄氏夫人想了半天,觉得已经连折二将,不能再瞒丞相了。
丞相闻报,果然惊呆了半天,说不话来。黄氏心里明白,关兴、张苞是蜀汉第二代的年轻将领,他们病故,丞相如折左膀右臂,对光复大业,也是个重大的损失,丞相心里十分沉痛。更何况他自己也日见衰老,而且多病,这就会使他更感来日无多,北伐时不可待。
黄氏夫人禀报了关、张二将的噩耗,设身处地替相公想了一阵,就想开口说几句宽慰之言。
孔明惊呆了一阵,就恢复常态,只是轻叹道:
“不想年轻人反倒走在老夫前面,可惜可惜!就教夫人传令有司以礼厚葬,抚恤亲属”只是三言两语就安排了后事,他又回首埋进那成堆的图文画册之中。
黄氏夫人看出,相公是强忍心中的悲痛,强打精神,表现自己不管出了什么事,北伐之志决不动摇的神态眼前,他的内心一定十分空虚,也如蜀汉国力一样,外盛内虚,外强中空。为了北伐,他对家人、对部属所表现的方式,其实也是一个空城计。
黄氏夫人不忍说穿相公的苦心,也料到相公不日就要出师。而且此次北伐,恐怕不是一年半载就能罢兵,她与相公何时才能重相聚首,也就不可知了。
她不禁暗暗洒泪,开始默默准备行装,并且亲自动手,夜以继日不停地缝制。
眼前春寒料峭,寒衣必不可少,她寻来几块貂皮,为相公缝制了一顶皮帽,一件皮氅。又想春天一过就有夏雨,丞相常常坐在四轮车上,经不起潮湿,又给他缝制了一块皮垫。
估计到了夏天也不能班师回来,又找来许多夏布,为相公缝制了几套换洗的轻纱。
她又看见相公常用的那把羽扇,也日见破旧,打算寻来一些好羽毛,给他做把新的。
行装还没有准备齐全,不想就被孔明发觉,他翻看这一大包的冬装夏服秋衣,心里一颤,低声问道:
“夫人何以知道,孔明就要出师?";
”相公总要出征,不过早做准备,以防不备之需!“黄氏强打笑容答道。
”夫人又如何知道,孔明此次出兵,一年半载不会回来?“孔明又指着那些不同时令的衣物问道。
”不过多作准备,以防不测风云,免得相公一时回不来,家里就得学孟姜女送寒衣。“黄氏淡淡一笑掩饰。
这话一出口,她便发觉失言,孟姜女送寒衣实是不祥之言,赶紧改口道:
”也是有备无患,相公不论什么时令出征,立取可行,免得临时抱佛脚,大家忙乱。“
孔明也不忍当面说穿夫人的苦心,免得过早引来生离死别之泪,只是叹道:
”知我者,夫人也!";
不料这一叹,竟把黄氏感动得心泪俱下。但她不愿在相公面前流出悲伤之泪,那会给出征在即的相公多了一分牵挂。她赶紧别过脸去,擦去夺眶而出的泪花,轻声道:
“相公可要多保重呀。..... ";
孔明听了这话,更是回肠九转,悲从中来。不知怎的,他早预感,这次出征不同往常,他应该对她们母子俩有所安排才是。
”贤妻既然心明如镜,孔明也不再瞒了。此次出师,是成是败,对我来说,恐怕都是最后一次了!“孔明动情,执手相告。
黄氏不愿被相公看见她的泪眼,还是别着头,一听这话,急忙回头,望着相公惊问:
”这话怎讲?";
孔明望着夫人的泪眼轻叹道,他五出祁山,都无功而返,害得天下百姓不堪负重,苦不堪言。因此,他不能屡败屡战,无休止地兴师动众了。是成是败,在此一决,而且他也五十四岁了,已过天命之年,来日无多,只有这次机会了。
黄氏不愿听到“在此一决”、“最后一次”这类不吉之言。就宽慰他说,相公的老对手是司马懿,那老贼年龄还比相公大二岁,要说机会,都是相同的。依她看来,他们俩是棋逢对手,来日方长,光复大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相公一定不能心急,
孔明听了却只摇头,他不愿说出司马懿如何难以对付,只请夫人对他不必挂念太多,多想想他走了之后,她们母子俩往后日子怎么过。
这话教黄氏听了更加难受,说什么他走之后,她们母子俩往后怎么的,像是交代后事。她赶紧引开相公的话题,含泪笑答,她们母子俩在南郑的封国里,还有什么可愁的,她们只盼相公早日旗开得胜,凯旋班师回来呢!孔明听了还是摇头,他说南郑封国,那是朝廷的恩典,实是愧不敢受,应该把封国退还朝廷。她母子俩就安排在成都近郊,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一家的衣食,就有富余。往后夫人管教瞻儿耕田读书,没有什么大本事,就不必去操心天下大事,安安份份做一名老百姓最好。
孔明一本正经,交代这些家事,黄氏听了却感奇怪。一向以光复大业为己任的相公,怎么又不让自己的儿子关心天下大事呢?这哪像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蜀汉大丞相说的话呢?
她忽然感悟,相公为国操劳近三十年,现在一定是太累太累了。所以他不想让自己的子孙后代也步他的后尘,呕心沥血,把心噪碎。到头来,欲达不能,欲罢不忍,苦了自己,也苦了天下百姓。
黄氏悟出这些道理,不由又疼惜起自己的相公来了。想他年过半百,一生戎马倥您,为了大业,熬尽心血,愁白了头。大半辈子了,没有儿女情调,没有天伦之乐,没有一天舒心的日子。他这辈子真是太累太累了,“功名”二字,真是害苦了他。
老天爷恐怕也是给他安排了一个“空城计”,那是用“建功立业,光复汉室”这些材料建筑起来的一座空城。那里面看似有“功名”二字,其实是可望而不可及,相公现在就处在欲达不能、欲罢不忍的境地。进不了空城,也抽身不得,还在这座城门口,苦苦奋斗,空耗时光。
这可能就是庄子所说的“撄宁”现象:万物没有不是因道所生,没有不是因道而死,没有不是因道而成功,也没有不是因道而毁灭。
可怜相公,恐怕也难逃此劫,他这辈子,就是因功名二字而生,也将因功名二字而死。
但她知道,功名二字,是相公生命的全部意义。她不能说服相公放弃功名,也不能说穿功名二字,其实也不过是一种永远都不能满足的诱惑,更不敢道破,相公大半生来,其实都是做了徒劳无益的努力。
“难道夫人不知荣华富贵只是过眼烟云罢了,还是自食其力,活得更实在一些。“孔明见夫人听了他对家事的安排后,只是痴痴的不说一句话,还以为夫人是因他放弃封国的恩典,难以割舍。
”其实,凡事都是不可强求,还是顺其自然更好,相公不用多忧,妾身早就认命了!“黄氏赶紧回答。
但这话又似乎触动了孔明什么心病,他揣摩夫人这话,似有所指,又无所指。就默默对坐,什么话也不说了。
次日,孔明便亲自表进宫见驾。
后主刘禅闻相父进宫,急忙迎出宣化门外。心里却一直打鼓,不知近来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孔明见后主迎了出来,急忙跪地,连声自责:
”老臣进官见驾,何劳皇上出宫迎接,实是不胜惶恐。“刘禅急忙下阶扶起,连说相父有何国事,快请议殿赐教。孔明急忙大礼谢恩,跟在刘禅之后,进了议殿。侍中郭攸之、董允、费祎,相府长史蒋琬、张裔、杨仪,谏议大夫杜琼,尚书杜微、杨洪、卫尉陈震、太史谯周等--班朝臣,早已在议殿摆班站定。
孔明呈上表章,又奏道:
”三年罢兵,三年劝农讲武,国力已见恢复,但光复大业不能放弃,臣请再度出师,是成是败,在此一决。“
刘禅览表,又听相父口奏之后,就用眼睛朝站在两班的朝臣扫去。
众臣鸦雀无声,连一向反战的谯周也闭口不言,刘禅见无异议,便大声准旨:
”但听相父安排!";
孔明见状,却不安起来,何以此次无一人反对用兵呢?难道是自己独断专行,听不进异议,这才断了言路?
他很希望此时有人出来反战,指出种种不宜,他也好从中知道有何疏漏,有何偏差,以便及时修补纠正,他不相信他的用兵方略完美无缺,以至众臣没有一句话说。
刘禅准旨后,见相父站着不动,也不领旨,就更明确道:
“请相父择日出兵!";孔明见众臣都不说话,就再奏道:
“此次用兵,宜约东吴同时大兴北伐,成南北夹击之势,请皇上派使说吴起兵。”
“谁肯出使,为孤分忧!”刘禅不反对,就向众臣求使。
卫尉陈震曾使东吴,又因斩了刘琰,怕丞相怪罪,正思立功赎罪,就出班请命。
“臣愿出使说吴起兵,助丞相一臂之力。”
刘禅不敢答应,只是望着相父,请他定夺。
“先生如今身为卫尉,主都城防务,岂可擅离职守。”孔明婉转否定了陈震的请求,便对费祎道:“此次使吴,非费侍中亲往不可!";
费祎望着丞相信任的目光,欣然领命。
出征之请很快议定。三日之后,孔明安置好家小,辞别后主,就要动身回汉中。
刘禅亲到通门郊外,为相父送别,赐相父金铁钺一具,曲盖(仪仗用的曲柄伞)一副,前后羽葆鼓吹各一部,虎贲六十人。
孔明只留下虎贲六十人军中使用,其余皆不接受,并且退还南郑封国。
刘禅见相父如此忠义,只是落泪,不知说什么好。
孔明临别,深深嘱咐刘禅:
”今后任何国政大事,多与蒋琬、费祎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