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三七章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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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曦沐从杨荫浏的神态中可以看出,那个叫阿炳的人演奏的曲子至今让杨荫浏为之神往。
“那是一首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曲子,阿炳一气呵成,那旋律浑然天成、自然而然地从他手底下跑出来,听得我泪流不止,之前阿炳一直对自己多年来的经历缄口不言,可是我觉得,在那首曲子里,他把一切都说了。一曲终了,我刚起身想去跟阿炳说话,他突然弓起身子开始咳嗽,咳得实在厉害,我赶紧跑过去看他。阿炳见我来了,用袖子抹了抹嘴角,只笑说是老毛病了,并不碍什么事。
我问阿炳刚刚的曲子有没有名字,他说这是‘依心曲’、‘瞎来腔’,没有名字,我跟他讲那曲子如何感动人,阿炳却说那不过是他瞎拉的,上不得台面,可是我却能从阿炳的谦辞背后看到他的欢喜和自得,不管他的外表和境遇变化多大,他的骄傲仍旧和二十五年前一样。
我见阿炳独身一人,问他董催弟怎么没跟他在一块儿,阿炳摇摇头,没回答,却说了一句让我很意外的话,阿炳想和我一起合奏一曲《梅花三六》。这是阿炳教会我的第一只曲子,我怎会不答应?那天晚上,在惠山泉边,阿炳拉胡琴,我弹三弦,时隔二十五年,我们终于再一次合奏那首江南丝竹名曲《梅花三六》。阿炳简直使出了浑身解数,加花、抢挡轮番招呼,我跟得手忙脚乱,也只有让路的份儿了。
后来阿炳又拉又弹,一曲又一曲,我听得十分尽兴,后来我才知道,那晚上是阿炳的生日,也是我和阿炳见的最后一面。之后阴差阳错,直到我离开无锡,我再没见着他。我第一次听那首无名曲的时候,就觉得很有必要记录下来,可我并没有录音的设备,我当时想着等空了帮阿炳把曲谱整理出来,可我那时候忙着四处收集苏南器乐谱,就一天拖一天,渐渐把这件事儿给忘了。
当时总觉得来日方长,可离开无锡之后我越发惦记阿炳那首没有名字的曲子,后来战事爆发,我一路辗转,先是去了南京,后来又到了湘潭,最后在昆明落脚,我每每想起阿炳,只觉得心中懊悔,下次再见到阿炳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若我们有缘再见,我一定要把阿炳的曲子全部记录整理出来,如果有条件,最好还要录音,否则大意失荆州,再耽误恐怕就来不及了,一旦阿炳多年的心血就此失传,我真的会抱憾终天!”
杨荫浏的拳头落在了桌子上,发出一声闷响。
“现在我不得不背井离乡,我每天都在后悔,以前真是太躲懒了!为什么没有再多做一些工作呢?现在别无他法,只好望洋兴叹,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我现在整日和手头的一些‘故纸堆’打交道,若还是虚度光阴,无所作为,那可就太不应该了!”
杨荫浏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心情平复了许多,缓缓说道:
“对不住了,我啰啰嗦嗦这么多,只是想让各位明白,老祖宗留下这么多好东西,咱们可不能丢了呀!趁现在还不算太迟,咱们真得做点事情救救昆曲了,不要等到昆曲亡了的那一天,可就没有后悔药了!不是我杨某人危言耸听,大家有目共睹,眼下昆曲已经衰落得不成样子了!这么好的东西,难道要亡在咱们手里吗?
诸位,现在对于昆曲来说,最重要的是传承!跟旁的相比,昆曲最是依赖‘言传身教’、‘口传心授’,昆曲不光有唱词,有旋律,还有身段,有唱腔,这些东西若是脱离了师道传承,就如同离开水的鱼一样,变成‘死东西’了!为什么有很多老戏只能在戏本子看到,再也上不了台了?因为失传了,没人会唱了!
我说几个数目,乾隆年间成书的《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记录了四千多个曲牌,明清传奇作家有七百余人,作品近两千种,可到了全福班,就只能演个四五百出了,到了昆曲传习所的‘传字辈’必然更少!”
无需杨荫浏多言,在座每一位都对昆曲的没落感同身受,开始纷纷发表自己的建言,浦江清也坦诚地表达了自己的的看法:
“现在昆曲和京戏的地位真是天差地别,可平心而论,无论在任何方面,昆曲都远胜京调,昆曲之所以无法普及开来,依我之拙见,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昆曲的说白多用南方方言,要是伶工能适应北方环境,把说白改京语或是普通话,则昆曲或不致没落得如此之快!”
对于浦江清的观点,大家的意见分歧很大,于是火热地争论起来。有人赞同,表示昆曲的普及和传承迫在眉睫,适当地做出革新是顺应时势的,也是十分必要的;也有人反对,认为老祖宗的东西改不得,如此‘改良’之后昆曲便不再是昆曲了,更有人反驳,昆曲本就是魏良辅博采众家之长所创,如此故步自封大可不必。席间众人唇枪舌剑、妙语连珠,辩到头来,往往并没有一个输赢,却让周曦沐颇感受教。
即便是大家争来争去,却没有丝毫不快,因为他们每一个都爱昆曲,都是一心为了昆曲。让周曦沐意想不到的是,浦江清又出惊人之语,结束了‘纷争’。浦江清直言皮簧征服昆曲,就如同西洋史上野蛮的条顿人毁灭罗马帝国一样,大家对这个观点“英雄所见略同”,瞬间归为了一个“阵营”。
结束了“争端”,大家又开始“忆旧”,浦江清说起了久远的往事:
“充和,你之前说你在北平的时候去看韩世昌和白云生的戏,巧得很,我也爱看他们的戏,大概是十年前吧,我记得那时候我去广德楼听韩世昌唱《烂柯山》的“痴梦”和“学舌”,门票不过三毛钱,可惜听者寥寥。我心里也明白,韩世昌不复盛年,小旦的扮相没有年轻时那么动人了,但唱做仍在水准之上,做工之细腻,令人叹为观止。
我不禁想起二十年前,韩世昌风华正茂,一时风头无两,那时的戏迷把为梅兰芳、程砚秋和韩世昌的戏而痴迷形容为得了‘梅毒’、‘秋瘟’和‘伤寒’,韩世昌更是得了‘昆曲大王’的美誉。彼时韩世昌的戏不光一票难求,还有‘北大韩党六君子’为他捧场,蔡元培老校长也总去听他的戏,当真是风光无限。相较之下,怎能不令人唏嘘?‘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