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灯之渡(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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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齿是以前在西庖一个负责分配餐饭的,对她们屡屡薄待,今天昝坚回宅中肃清人事,一怒之下把马齿抓出来论罪,当场赐死。
气氛一时间又有些沉寂。
“丁亥日,女君曰‘我名贞白’其何意也?”阿娇问。
阿娇说的这件事指的是之前周群等人在昝澍房里那一回,昝坚盘问昝澍时昝澍所答的话。
昝澍若有所思地回忆着,须臾答道:“不日前我临帖于案,忽思及三字,似人名,遂书之。后又追思,竟宛然如同我名,问汝曰:‘我所书者何字?’汝对曰:“此三字似‘柳贞白’。”
“奴至今日未闻有人以‘柳’姓。”阿螣调侃说。
堂屋的门没有关严实,一阵风就轻轻吹开。昝澍睁开惺忪的眼睛,发现门槛以上三尺的位置有一双发闪的瞳光。趁他人正嘤咛倦懒,她与外面那双眼睛笑眼相对,于是悄悄爬起来、捡了两个鸡髀肉拿去了外边。这只狗骨瘦如柴、长嘴尖牙、眼上白毛,再如何饥饿吃相都斯文得很,跟昝宅其余二十余只相比是尤其不一样的。
它眼见肉在地上,先凑近嗅闻,再配合爪子慢条斯理地撕咬开来,倒不像别的狗歪头歪脑地啃咬,恐怕整块都要啃成毛毡了才能吞咽入腹;以往要是他者来争,它就一声不吭地悻悻走开。好几回它蹲坐在长西庭,昝澍身上但凡有吃的东西都会给它,这是知道如果它再不进食就会生命垂危的缘故;曾经在别处看到它的时候,昝澍主动将羹饭端到它那,它又会视若无物,脾气像是老古董一样顽固。
昝澍抚摸着它的头颅,感觉毛发已经没有以往油亮,最近行动又比起初要迟缓,似乎它已经有点年月了。
“阿巽。”
忽然有道影子把昝澍笼罩住。
回头一看,杨芹推开门站在她顶头正俯视她。
她的母亲踏住它的爪子,吃力地蹂躏下去。它倒在冰凉的地上闷声嚎叫,尾巴翻来覆去地摇晃拍打。
昝澍看着它吐出丝丝缕缕似乎犹有温度的肉丝,耳畔被灌注着哀怨而无力的呻吟,她慌张地跪在它身旁,想要伸手去安抚它,却只能悬在空中不敢触碰。
阿娇和阿螣也从里面追出来了,劝夫人在午夜里不要声张,将这只狗放了则已。于是它挣脱出来,在夜色里无声遁逃。
“勿与彘犬之辈相交。”杨芹用湿帕子擦拭着昝澍的双手,笑呵呵地盯着她说。
昝澍紧闭双眼,无奈深吸一口气,决然回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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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中小路生出荆草飞蓬,房前两株乌桕已经有参天之高,屋顶的瓦都被草木破开,前两年庭南仆舍的墙也倒塌漏风,长西庭在岷江江口伫立了三十七年,正值残暮,早已难堪一用。
好在最近长门、仆舍的墙和堂屋的大门经得修葺了一番,正房堂屋的栋换了新枣木、梁换了新榆木,最西南角的大杂物间里做了新的灶台炉具、堆满了新的工事器材,眼看才九月初三,整个长西庭已然焕发新生。
九月初六中午谯攸带了两个女子进来,一个原来是成都籍的乡人,还是杨芹母家宅中关内侯的夫人的亲戚——名叫扬孤子,看起来身体健硕、力大无穷,正值壮年精力充沛;另一个有些西南夷族面孔的,面黄无肉、身体削长筋骨外露,这个人最初是田里干活的徒附,做事情机敏练达就被提携上来了,名字是黄猱。
清晨的太阳从云雾里照常升起,晶莹剔透的露水在庭阶边的莠叶上随风晃动,悄悄滴落;天上盘旋的雁子停在了墙角正盛的白菊上,昝澍将窗子打开之后才注意到那边的美姿仪,从前蓬草太甚,素不闻这几株白菊;昨天夜里扬孤子和黄猱两个把院子里的草都铲光了才得以惊觉。
雁子没一会就飞远渐渐匿迹。昝澍将目光收拢,紧接着去铜洗前洗脸。
阿娇这时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牵起昝澍的手,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又竟然莫名其妙地发笑,说:“女君速从奴行。”
昝澍跟着她走进西厢房旁的杂物间里面,阿娇打开某只箱子,里面堆满了贴合昝澍尺寸的新衣物,她在那里翻翻找找,偏偏取出葛布青裾让昝澍换下。
昝澍手里正抓着一件桃粉色的锦襦,眼神颇为幽怨,阿娇边宽言劝她边帮她将这宽大的衣服穿上,系紧衣带对她说:“今日有束脩礼,当拜先生,女君不宜着绫罗绢锦。”
“西席者谁?”昝澍诧异地问。
阿娇答:“巴西周舒之子,儒林校尉周仲直。”
原来是先前的那个卜者周群!
昝澍问:“姊以为周仲直信口胡诌天象、卜筮,堪当‘茂才’‘直儒’否?”
阿娇思考了很久,冲昝澍狡黠一笑道:“奴有一言:苟有父死母生、母死父生中择其一,女君何当之?前于父不仁而后于母不孝,岂可言女君乃不仁不孝之辈欤?主君曾于巴西舍身救仲直公,太史公云:‘士为知己者死’,仲直弃愚直而全生死友义可谓不直乎?至于‘茂才’亦非虚名,女君岂不见吴兰、雷铜?”
阿娇的话在昝澍耳朵里就像唇枪舌剑一样尖锐,虽然感觉这样的道理还是非常离谱,但不知道怎么反驳,她沉默了好一会,无奈地笑了一下,朝她拱手一拜自甘败阵。
临近中午,一行人在昝宅正南门与其北的朝露大堂间的广场上奏起钟鼓丝竹。
昝澍头上没有绑辫子,而是用深青色的头巾裹起稀疏的头发束在圆滚滚的脑袋上,她虽然身长四尺三寸而已,与先秦学子仍有几分相像。
她举着两截腊肉干从东阙向西沿路走到宅门之下,后面跟着两列八行的队伍,搬运了不乏粮草、玉器、绸缎、宝剑共八大箱的东西。
一个穿着褐色麻衣的老人站在在西阙之下与昝澍遥遥相对,昝澍初见他有一副甲字型的面庞,走近又得观他有一道直入鬓角的眉毛,一对正在阴影下垂眸的双眼。他的面庞分布着冷峻的骨骼,那种嶙峋、巉岩峭立之感,从眉骨、双颧、下颌延长到颈椎、肩胛,最后消弭在了中老年人常有的佝偻着的虾背上。
昝澍行至他近前的一刹乐师恰好奏毕,广场东西两边围了二百多人,朝露大堂上静静地站着她的亲眷;太阳这样毒辣,这几百号人都不时咽口水等着礼仪结束回去吃饭。
“澍以饱食终日而愚懵不化,今知学可以医愚,谨愿修身立德、治学事道,承先贤陋巷箪瓢之性,继往者刺股凿壁之志;跽闻先生腹有才略、仁德贵重,求拜以西席,启蒙授业、琢玉成材,澍当舍苇苕而植高山,三载不窥园,耳提面命以尊教诲。”昝澍奉上肉干,举手加额、落地跪拜道。
话音刚落,四面八方的鸦雀无声暴露出来,昝澍感受到了一股来自睽睽众目仿佛烧灼一样的打量,此刻她还跪在地上稽首,就好像感到有一种被万人踩踏的压迫感,让她喘不上气。
“此礼群岂不纳之?”
她见地上的人影正晃动,忽然一只有力的手将她的胳膊扶起来。
昝澍才仰头,讶异地觉察到那深凹进去的眼眶里竟有一道弯弯的月牙、和那“茅草”中深藏着的微扬的嘴角。他把昝澍揽到阴凉的广袖之下,让奴人去取水来为她润口,然后牵起她的手笑呵呵地走入堂中画押。
一切告成的当日夜晚,昝澍跟着阿娇回房中休息。
今天太热了,她解下衣带四仰八叉地趴在席上感受着前胸之下冰凉的温度。
阿娇点起房中的雁足灯,静静地走来为她宽去头巾,取下漆木梳子理顺她的头发。梳子清凉的齿节温柔地刮擦着昝澍的后脑勺,不出一会她聚拢的眉头就松懈下来,气息归于平稳。
钎头上的蜡烛已经烧了小半,阿娇俯身将被衾盖在昝澍的腰腹上。
榻下袖子深处,隐约可见互相勾绞的双手;而夜色笼罩下的模糊轮廓中,有一对目光小心翼翼地窥视昝澍被烛光晕染的恬静的侧脸。
阿娇沉默了半晌,拖着疲惫的体躯往外面的廊下吹风。许久后她回头一看东厢房窗子里的童女,却发现她竟然在一边自顾言笑一边拨弄着发丝。
于是她穿堂屋进了东厢,问:“亥时既深,胡未寝耶?”
昝澍答道:“周群此人,未可遽辨其善恶,然其为名士则素所共知。我明日将往翰文馆进学,有周群以指导我之学业,想宅中之人,亦不复视我如鬼魅。”
阿娇上来合住她的眼睛。
“人言不足畏,女君不如务本修学,以慰汝牂牁之父。目下亥时,女君宜安寝。”阿娇道。
昝澍闭上眼睛好一会才终于把阿娇骗回了仆舍。她重新睁开大大的眼睛,注视着月光进了窗户之后微微移动的阴阳分界线,时间越晚她越是睡不着,因为崭新的一天变得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