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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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念娣一生从未离开过扬州，最远不过乘坐大巴到市上的医院体检。如今两人就像要弥补多年的遗憾一样，趁着活动带着她游览南京的大街小巷。作为六朝古都，逛南京就像逛古董铺子，到处都有历史遗迹，六朝兴衰，王谢风流，秦淮艳曲都已成为过眼云烟，陶念娣第一次出远门，见到什么都觉得新奇。从南京到苏杭，再到无锡和徐州，她们登上了栖霞山，看山中漫山红遍，犹如晚霞栖落，层林浸染，也曾泛舟太湖，感受湖面的烟波浩淼，水天一色，一片轻舟行于云和湖上，雾气缭绕，宛如闯入仙境。每到一地，蒋碧云就把她们的见闻录下来，上传到她们的视频号上。她们带陶念娣去吃当地小吃，穿着当地服饰去感受文化的魅力。

出发之前，她们并没有定下旅游的目的地，走到哪里算哪里，蒋碧云在小红书上搜到一个旅游地点，她们便开车前往云和山，欣赏山水画一般的梯田，去四明山的水杉林间避暑，累了就在当地随便找家民宿住下，陶念娣好像年轻了三十岁，她开始期待新的一天，每天推开窗户都是新的风景，都会有新的体会。

在四明山休息的第二天，薛芳华起床后，发现陶念娣正站在窗口，看着窗外开得正好的紫荆花。雨过天晴，万物更新，她从噩梦中醒来后，第一次生出了一种期盼，对自己纯洁少年时代的渴望。

“外婆？”薛芳华揉了揉眼睛，走到她身边笑道，“怎么起来的这么早？”

“我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顺便看看湖上的日出。”浓雾把空气搅成了一锅白粥，她的脸放着奇特的光彩，就像是浓雾中时隐时现的一缕阳光。就在这时，一缕阳光刺破了湖上的白雾，她回过头，眼睛在朝阳里闪闪发光：“华儿，我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过去几十年都没有真正活过。”

过去几十年，她的身份是薛川的妻子，是孩子们的母亲和祖母，却从未得到过应有的尊重。薛川打压了她几十年，连她自己都认为，自己既没有本事也没有文化，只能靠男人养一辈子，最后老死在院子里。但离开了家门，她成了云华工作室的创始人，非遗技艺绒花的大师，走到哪里人们都十分尊重她，她在中国最优秀的几所学府里和传统文化的传承人交流，是那个头簪绒花，热爱传统文化的可爱老太太。

“我们的车坏了，开不了多久了。”薛芳华诚实地说道，“恐怕我们在不久后就得回去了。”

陶念娣面露遗憾：“真的吗？我本来还想去上海看看东方明珠，还有你工作和学习过的地方。”

“我工作的地方有什么好看的，到处都有的写字楼而已。”薛芳华失笑道，陶念娣却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话不能这么说，你这么优秀，你读过的学校，工作过的地方一定是世上最好的地方。”

薛芳华心中一动，下意识地攥紧她的手：“外婆，你想不想学车？我们可以买辆车，以后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开车去了。”

“但我岁数都这么大了，记性又不好——”

“驾校收学生可不管年纪。”薛芳华打断了她的话，“就是因为您岁数大了，想做什么事才要尽快去做，否则你想拖到九十岁再去学车，教练也不敢收你了。”

“你不是会开车吗，带上我就可以了。”

“不一样。你不想有一辆自己的车，自己开着车，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再也不用征求任何人的同意吗？”

陶念娣本来想拒绝她，但话到嘴边，却被她规划的愿景给迷惑了。一辆属于自己的车，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她没有自己的房子，也没有自己的车，没有一样东西可以写上她的名字，和许多老年人一样，她连去医院检查身体都需要儿孙的同意。但朝阳太过眩目，她就像被蛊惑了一样点了头。

回到家以前，薛芳华事先把一个存折交给了她，里面是以陶念娣名义存入的钱，她特意叮嘱道：“这是工作室成立以来给你的分红，密码是你的生日。虽然现在还不多，但买辆车还是够的。”

陶念娣心口涌上一阵酸楚，她清楚绒花生意的利润本来就不高，全靠视频收益在撑着，这是薛芳华拿出了在上海工作十年的存款，为了让她回家后不用再看薛川的脸色。

薛芳华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笑着说道：“别想多了，我们的视频号经常接广告，加上这次活动的收益，没有你，我们根本做不了这个生意，这是你靠自己本事挣的钱。我还帮你报了驾校培训班，明天就可以上课了。”

“华儿……”

她竖起食指贴在陶念娣嘴唇上，随后轻轻抱住了她：“一家人之间不说这些，咱们改天去挑辆新车，去东方明珠看看。”

陶念娣在驾校学了几天，熟悉了车辆结构和控制离合器与方向盘。她原本以为自己是年纪最大的学员，但没多久就发现，有好几位老人在学习开车，年纪最大的比她还大两岁。几个老人互加微信，还建了一个群，约好等考到了驾照再一起出游。

在此期间，薛芳华去了一趟市里，说要带她挑辆新车，陶念娣最初舍不得钱，只挑了一辆最便宜的奇瑞，薛芳华却不肯了，在她的积极游说下，陶念娣被唬得晕头转向，随手指了一辆天蓝色的日产小汽车，车型较大，很适合自驾游。为了避免老人家心疼，薛芳华让蒋碧云打掩护，悄悄找到了售货员，让她对陶念娣只报了几万块，差价自己出钱补上，随后把车开到了空旷的郊野。陶念娣宛如得了新玩具的孩童，对这辆新车爱不释手。

有了新车，还要去办理不动产登记手续。陶念娣这次出来的匆忙，要回家取相关文件，她想着自己也许久没有回来了，正好和薛川好好谈一谈。小院里一如往昔，只是一段时间没有人打理，院子里野草疯长，门没有关，一推就开了。陶念娣一眼就看到薛川正坐在客厅里开电视，电视声音开得震耳欲聋，正是淮海战役那一段。

“老薛。”陶念娣取了证件，把电视声音调小，走过来跟他说道，“我要跟你谈一谈。”

薛川对她的声音置若罔闻，夺过遥控板，依然把音量调到最大声，还哼唱着电视剧的主题曲。陶念娣忍无可忍，走过去关掉电视，他这才慢悠悠地抬起头，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染过的头发和一身簇新的黄色连衣裙，讥讽道：“你还知道回来啊？一把岁数了，整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给谁看？”

他的话宛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陶念娣全身冰凉地怔在原地，片刻后才硬邦邦地说道：“穿什么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

薛川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这种话，露出了古怪的神情。他把电视遥控板一摔，陡然站了起来，他比陶念娣足足高出一头，站起来压迫感十足，陶念娣下意识地哆嗦一下，不敢和他对视。

“我看你出去了一段时间，把心都玩野了，翅膀也硬了，连自己是谁都忘了！”薛川怒道，“你去问问周围，有哪个结了婚的女的跟你一样，不管不顾地跑出去，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

“我为这个家付出的够多了，如今孙辈都成年了，我出去走走怎么了？”陶念娣壮起胆子，梗着脖子争辩道，“我现在有自己的收入，不用靠你养活了，你对我尊重一点，别动不动呼来喝去的！”

“你有什么收入，做那几朵破花能挣几个钱？”

“总比你在供销社的退休工资高。我当年在厂里上班时挣得就比你多，你要是真有本事，怎么不学你那老战友出去创业，反而在家里冲老婆孩子耍威风？”

这话戳到了薛川最隐秘的痛处，他扬手就给了陶念娣一记耳光。两人都呆住了，薛川以为陶念娣会哭闹，但她的脸颊火辣辣的痛，眼神却带着平静的失望，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们结婚了将近五十年，半个世纪，共同生育了三个孩子，如今儿孙满堂，陶念娣直到今天才第一次看透他。她曾将他的所有粗暴和蛮横认为是男子气概，但眼前的男人如此苍白和虚弱，就像一头穷途末路的野兽。她突然意识到，她记忆里那个英雄般的丈夫其实从未存在过，他早已被生活彻底打败。她离开家以后，来到了一个人人平等的新世界，但薛川仍然沉浸在他的旧梦里，守着一亩三分地，不愿随着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改变，从始至终，陶念娣在他心里只是一个可以随意差遣和呵斥的仆役。

“老薛，我决定和你离婚。”她平静地宣布道，“过两天我会把离婚协议拿过来。”

“你敢！”薛川咆哮道，“除非你把这些年我养你的生活费全部算清，否则我绝对不会在协议上签字！”

“那我们就法庭上见吧。”

陶念娣说完后便转身离去，不再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