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风往北吹（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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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落尽时，教室窗外的梧桐枝桠结满了冰晶。风一吹，细碎的冰粒便簌簌坠落，像被谁打翻了一匣陈年白糖。颜桦望着物理试卷上歪斜的抛物线，恍惚觉得那些错题连成的曲线，恰似冰棱在玻璃上蜿蜒的裂痕。

整个十二月，整个四中都浸泡在文艺排练的热浪里。走廊永远飘荡着跑调的歌声，课间操变成文艺委员教跳兔子舞的舞台。唯有火箭班的门窗紧闭得近乎窒息，粉笔灰在日光灯管下起起落落，像永远解不开的悬浮态方程。

“圆锥曲线大题还有谁没交？“数学课代表敲着讲台，粉笔灰震落在颜桦的错题本上。他盯着“56分“的鲜红字迹，突然想起三月说过的话：“抛物线最低点也是触底反弹的开始。“

暮色漫过窗台时，颜桦终于搁下钢笔。隔壁 16班传来断断续续的电子琴琴声，像春蚕啃食桑叶的细响。他鬼使神差地穿过 T字形走廊，隔着雾气朦胧的玻璃，望见三月正踮脚够黑板顶端的彩带。深蓝校服衣摆扬起时，露出腰间一截月白色的毛衣——像雪地里突然窜出的火苗，烫得他耳尖发麻。

“但是这一声再会以后谁记得谁~“

清亮的嗓音刺破琴键的杂音，三月转身时马尾辫甩出金色的弧光。她单手扶着讲台边缘，另一只手攥着卷成筒的歌词本，额角碎发被汗水黏成细绺。颜桦从未听过这样的歌声，仿佛把麦穗灌浆的力量都揉进了旋律里，震得窗棂上的冰棱簌簌发抖。

“再来一遍！副歌部分要撕心裂肺！“文艺委员挥动指挥棒，三月突然咳嗽着弯下腰。颜桦的手指已经扣在门把上，却见她仰头灌下半瓶凉水，喉结滚动的声音隔着玻璃都清晰可闻：“继续！“

当三月第七次唱到“北方没有你“时，颜桦的帆布鞋在走廊拖出凌乱的水痕。他逃也似的冲进楼梯间，掌心还残留着门把的凉意，暮色中的操场飘来烤红薯的焦香。

...

元旦前夜的月光格外清冽。颜桦抱着一摞复习资料穿过走廊，16班教室泄出的暖光像蜂蜜流淌在瓷砖上。他数着脚下光斑的明暗，忽然被门缝溢出的歌声钉在原地。

三月站在临时搭建的简易舞台上，碎雪般的灯光将她笼成透明的茧。褪色的蓝窗帘缠住她脚踝，随着旋律摇曳成海浪的弧度。颜桦从未见过这样的她——长发披散如泼墨，淡蓝色连衣裙的腰线收得极妥帖，领口别着的纸雪花随呼吸起伏，仿佛随时会融化成泪滴。

“风一吹我才知道自己早已崩溃~“

尾音陡然拔高的瞬间，三月突然望向教室后门。颜桦慌乱后退时撞翻了垃圾桶，易拉罐滚动的声响惊飞了栖在窗台的灰雀。他贴着冰冷的墙壁，听见自己心跳震碎了月光。

“烟花？“三月提着裙摆追出来，发间别着的亮片在黑暗中荧荧闪烁，“你来看我彩排？“

颜桦盯着她裙角沾着的粉笔灰，突然发现她涂了透明的指甲油：“我...我路过。“

“撒谎。“三月踮脚凑近他泛红的耳尖，“你每次说谎，右手小拇指都会蜷起来。“

远处传来彩排结束的喧闹，三月突然拽着他躲进器材室。霉味的黑暗里，她摸出颗水果糖塞进他掌心：“压力大的时候就吃这个，比悬梁刺股管用。“

玻璃糖纸折射着微光，颜桦看清她眼尾贴着亮晶晶的装饰，像坠在麦芒上的露珠。

“明天晚会...“三月的声音突然轻下去，“你会来吗？“

颜桦摩挲着糖纸的锯齿边缘：“我们班也有...我是说我还要补习“

“补习题又不会长腿跑了。“三月突然用歌词本拍他肩膀，“学霸偶尔也要看看人间烟火啊！“

...

元旦当晚，整个教学楼化作沸腾的星河。颜桦攥着偷藏的活页纸芯穿过走廊，16班门口挤满了偷看的外班学生。他隔着攒动的人头望进去，三月正在调试老旧的卡拉 OK机，淡蓝裙摆扫过满地彩带碎屑，像流星划过深蓝天幕。

“接下来请欣赏宁三月同学独唱——《风往北吹》！“

掌声雷动中，三月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同学用手电筒自制的简易聚光灯打在她瓷白的脖颈上，颜桦突然发现她戴着的蓝色蝴蝶发夹已经褪色——蓝丝绒在强光下泛着幽微的光，像暗夜海面上破碎的月光。

“你的手一挥说要往北飞~“

三月闭眼的瞬间，教室忽然陷入寂静。她的歌声像穿过麦田的季风，裹挟着稻穗灌浆的震颤，将北方凛冽的思念揉成江南的烟雨。

“北方没有你~要我如何收拾你给我的美~“

唱到这句时，三月突然睁开眼。穿过摇晃的彩色气球与斑驳的窗玻璃，她的目光笔直撞进颜桦眼底。世界在刹那失声，唯有心脏在胸腔轰鸣如擂鼓。颜桦看见她唇角漾开涟漪般的笑意，睫毛上粘着的金粉簌簌坠落，像一场专属两人的流星雨。

掌声与口哨声炸响时，三月提着裙摆谢幕。她转身的刹那，颜桦看见她后背的拉链裂开半寸，雪白的肌肤上蜿蜒着排练时留下的红痕。等他挤出沸腾的人群，三月已经被女生们簇拥着，发间的纸雪花在哄笑中碎成星屑。

...

教学楼的喧嚣渐次熄灭时，他们在操场梧桐树下重逢。三月裹着借来的棉校服，冻红的鼻尖蹭着毛领：“我唱得怎么样？“

“像...“颜桦仰头望着结冰的枝桠，“像老家打谷场脱粒机开动的声音。“

三月愣了两秒，突然笑倒在长椅上：“这是什么鬼比喻！“她笑出的白雾消散在夜色里，发梢的茉莉香混着廉价化妆品的味道，“不过比那些'天籁之音'的客套话中听。“

颜桦从书包掏出捂得温热的活页本芯：“明天去校门口买新的？“

“现在就去！“三月突然跳起来，“小卖部大爷今晚肯定偷偷营业！“

他们踩着薄冰溜出校门时，夜空突然飘起细雪。三月裹着棉袄在雪地里转圈，裙摆扫过路面积雪，露出冻得发青的膝盖。颜桦望着她睫毛上凝结的霜花，忽然想起那个未送出的银链——此刻正隔着书包内层，将心跳烫成永不褪色的烙印。

小卖部的暖黄灯光刺破雪幕，三月趴在玻璃柜台上挑本子时，发间的亮片在光线下流转成银河。颜桦望着她冻红的指尖划过不同颜色的活页纸，突然希望这场雪永远不要停。

当三月把冰凉的草莓味棒冰贴在他脸上时，远处传来教导主任的呵斥。他们抓着活页纸在雪地里狂奔，笑声惊飞了栖在电线上睡着的麻雀。三月扬起的围巾扫过，柑橘混着麦草的气息骤然漫过鼻尖。

新年的钟声恰在此刻敲响，雪粒在空中凝结成晶莹的时漏。颜桦望着三月在雪地上踩出的连环脚印，忽然希望这条铺满月光的路，能带他们走到所有春天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