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噩梦(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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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知道孙志强上个月去哪了吗?”她转身从樟木箱底抽出叠得方正的报纸,泛黄的《红旗》杂志里夹着张供销社的出货单,“他说去县里学习,实际是帮三姐运煤油!您看这日期,正是您高烧说胡话那晚!”
许父佝偻的脊背猛地挺直,药瓶被扫落在地,褐色的药汁在夯土地面洇出扭曲的图案。
月光透过窗棂把出货单上的“李三姐“三个字照得发亮,那笔迹他认得——去年孙志强帮他代写的困难补助申请,也是这般龙飞凤舞。
“三姐的儿子要考县中学,孙志强连夜走了二十里山路。“许瑶的声音突然哽咽,她望着母亲摸索药瓶时颤抖的手,想起前世这个夏夜本该有场暴雨,“那晚我背您去卫生所,路上摔了三回,您还记得吗?”
许母的动作突然顿住,盲眼对着虚空急促眨动。
她枯枝似的手指碰到女儿潮湿的袖口,那里还残留着前日采药沾的苍耳子。
窗外的泡桐叶沙沙作响,蝉鸣声里混进隔壁院飘来的中药味——三姐又在熬孙志强送去的阿胶了。
“他给寡妇送红糖鸡蛋的时候,咱家连盐都要数着粒放!”
许瑶抓起掉漆的暖水瓶晃了晃,空荡荡的回响惊飞了梁上筑巢的燕子,“去年除夕他说要值夜班,其实是陪三姐守岁!您咳得喘不上气,是我顶着大雪去敲赤脚医生的门!”
许父踉跄着跌坐在条凳上,奖状墙的阴影笼罩着他花白的头发。
煤油灯突然“噗“地熄灭,月光如水漫过许瑶腕间的银镯——这是母亲用陪嫁的银元打的,此刻正映出她眼底跳动的火焰。
“瑶啊......“许母突然摸索着攥紧女儿的手,盲眼在月光下泛着水光,“你七岁那年发疹子,娘背你去卫生所,路上摔进沟里......“
她枯瘦的手指抚过女儿额角的伤痕,“当时你烧得说胡话,哭着说'娘别扔下我'。”
许瑶浑身一颤,前世临死前的心电监护仪警报声与此刻的蛐蛐叫重叠。
她看着母亲从枕下摸出个蓝布包,褪色的红头绳里裹着三张粮票——正是孙志强上月借走的数目。
“今早三姐来送药......”许母将粮票塞进女儿掌心,指尖还沾着枸杞的霉味,“娘闻见她身上有孙志强的烟味。“浑浊的泪滴在蓝布上晕开深色痕迹,二十年未拆穿的秘密随着夏夜热风荡开。
许父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奖状墙簌簌落下碎纸屑。
他望着女儿决绝的背影,恍惚看见二十三年前穿着嫁衣的妻子——也是这样攥着蓝布包,跨出娘家门槛时回头说了句“爹,保重。”
“站住!“许父抓起搪瓷缸砸向门框,茉莉花茶在月光下泼出银亮的水痕,“出了这个门,就别认我这个爹!“他的怒吼惊动了隔壁院的狼狗,此起彼伏的犬吠声中,许瑶踩碎了地上那枚“学雷锋标兵“的徽章。
夜风掀起许瑶的碎花衬衫下摆,她攥着粮票的手心沁出冷汗。
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树影里突然窜出个黑影,孙志强常用的英雄牌钢笔从那人兜里滑落——正是白日里说要去县里开会的二叔。
许瑶弯腰捡起钢笔,笔帽上“先进工作者“的刻字沾着脂粉香。
她望着二叔仓皇逃向村尾的身影,突然想起前世自己跪着擦地时,曾听见三姐娇笑着对孙志强说:“许主任可比你会疼人......”
月光把土路照得惨白,许瑶的布鞋踩过晒蔫的野苋菜,前世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年孙志强说单位分房要送礼,她卖了母亲陪嫁的玉镯;三姐儿子上学缺学费,她连夜纳了三十双鞋底;就连最后病重时想喝口鸡蛋羹,女儿都嫌她“浪费孙家粮食。”
拐过堆着麦秸垛的晒谷场,孙家院里的桂花香混着中药味扑面而来。
许瑶望着篱笆上晾晒的男士背心——领口还绣着歪扭的“三“字,突然听见院里传来瓷碗摔碎的脆响。
“说了别动我的搪瓷缸!“孙志强的怒吼惊飞了枣树上的麻雀,月光将他投在窗纸上的影子拉得老长,“这是要带给许叔......”
声音突然压低成温柔的絮语,“知道你手嫩,明天给你买新的。”
许瑶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前世就是这个搪瓷缸——孙志强说是专门给她爸买的,结果在三姐家灶台摆了十年。
她摸到藏在裤腰的借条,油墨字迹被汗水洇得模糊,却盖着鲜红的公社公章。
蝉鸣声突然停了,孙家院门上的铁锁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许瑶从墙根摸出块垫脚的青砖,砖缝里钻出的壁虎掠过她脚背,惊落了草叶上的露珠。
远处传来守夜人的梆子声,混着谁家婴儿的啼哭,在夏夜里撕开道滚烫的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