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子孙吃掉了祖宗的血汗(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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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个已经废掉的人而言,那些刑具除了增加额外的痛苦之外,形同虚设。

赵一伸伸手示意梁犊坐下,面前早已备好了一桌酒席。

梁犊咧嘴一笑,不客气地抓起一只烧鸡张口撕咬起来。

身体的每一个动作甚至是吞咽口水都在牵动着琵琶骨、断掉的肋骨、脱臼的踝关节的痛楚。

但是没所谓,做鬼也要做个饱死鬼。

苦、痛、累吃过不计其数,但如此席面,这辈子还真是第一回。

气质宛若一个富家翁的赵一没有色厉内荏,面色平和地看着眼前的汉子大快朵颐,亲自为他倒满了大碗的美酒。

两人无言,一个风卷残云,一个默契地伺候着另一位大吃大喝,一直到桌面上再没有能吃的东西。

梁犊饮下最后一碗酒,已经有了三分醉意,将酒碗啪嗒往地上一甩,给自己找了个怪异但舒适的姿势靠着,长出了一口气:“痛快。”

赵一淡淡含笑,立马有人上前撤去了那些狼藉,二人之间再无阻隔,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那恢复了正常的玄武大街上,游人如织,车如流水马如龙。

“如此江山,岂能不生出流连忘返之感?“赵一感慨。

梁犊无动于衷,伸手抠了抠鼻子,一路上手脚不得自由,实在是憋坏了。

日升月落,玄武大街今日无宵禁,灯笼高高悬挂,难得的夜市聚集了无数的游人,孩童在其间嬉闹,货郎在小摊上随便糊弄了两口继续叫卖,小吃摊上蒸汽中不断升腾着烟火气。

梁犊看得如痴如醉。

与大荒山川待久了,习惯了虫鸣兽叫,一时分不清过往和人间到底哪个是人间。

赵一又抛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反我?”

梁犊终于有了回应,却也只是看了他一眼,转而又瞅向那烟火市井。

赵一读出了他眼中的嘲讽:造反窃国的大贼,颠倒黑白。

赵一换了个说辞,站起身,走到城墙前,指着下方的喧哗道:“争来争去,闹来闹去,不都是为了活着?这些不就是你们怜人所谓的安居乐业,太平人间么?这不就是你们所谓的道义吗?不反我,不就唾手可得?”

梁犊咽了咽口水,忘记了自己多久没有开口说话了:“有劳尊者煞费苦心排了这一出大戏,虽然是假的,但是,确实很美。”

“没读过书,不会讲什么道理,尊者不用白费口水了,我们没得交易可做。”

赵一却有极好的耐心:“往事不可追,天下已经是如此局势,偶有战火,却也在艰难地维系着太平。怜人掀起的乱局,天下必然再次大乱。天道在我,你们终不能成事。你我的道义,高下已分。”

梁犊左右环顾,笑问:“似乎没看到陈却和吴洛。”

咽下口水润润嗓子,梁犊背书一般说道:“尊者若贪图太平,当初何故起兵?梁国势大兵强,稳固一方,乱世之中确有逐鹿天下成天道之势。可是不出自我手,道义终究相悖。”

赵一微微一怔:“不像是没读过书的。”

梁犊扯着嘴傻笑道:“我师父说的,我记下来的。”

罕见地显露出一丝感伤,师父啊,名义啊,我要去与你们团聚了。

赵一不屑一顾道:“天下谁坐不是坐,战端已开,要的是尽快一统,对下边这些人来说,那个位置上坐的是谁,重要吗?我们的道,没有不同,殊途同归。”

梁犊一味发笑,再次问道:“那你为何起兵?”

赵一一怔,随即也笑了,困惑许久的问题有了答案,不再对劝降梁犊抱有任何奢望。

梁犊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赵一身旁并列,深吸一口气道:“真好啊。”

赵一淡淡道:“值得吗?他们今日还在为你的结局而欢呼。”

梁犊哈哈道:“明日你若沦为阶下囚,他们一样会欢呼。”

洛水上,有人点灯夜游,痛饮达旦。风流才子,美人歌舞,醉生梦死。

另一岸的六不寺点点香火闪烁,微乎其微。

眼前的烟火盛景全是陌生面孔,确又那么熟悉。

曾无数次在师父的絮叨中见过的。

与絮叨相伴而随的,是对盛景不再的痛心和必要捶胸顿足的哀嚎,梁犊忍不住絮叨出来:“子孙吃掉了祖宗的血汗。”

赵一闻言,遗憾未能与这汉子的师父谋得一面。

当初起兵祸乱天下的原因和如今怜人反自己的答案是一样的。

为了自己和身后的人求生。

只是两拨人不可避免地站在了对立面。

在这种谁死谁生的问题面前追问个对错太过轻浮。

生命从来都是沉重的。

大魏的子民,世世代代吃掉了祖先的血汗。

我赵一挥洒血汗,是为了我们的子孙世世代代有所食。

有人上桌吃饭,就有人要上桌当饭。

梁犊可以从饭变成吃饭的人,可他身后的人不行。

吃饭的人太多,饭是不够分的。

所以摆在梁犊面前的选择,是没有选择。

终于看够了景,吹够了风。

梁犊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虽然坚信自己不怕死,但是真得到了这一刻,还是难免遗憾啊。

可惜看不到自己为之奋斗一生的圣朝重建,汉人自立了,甚至连曙光都不得见。

可惜看不到梁泽长大、嫁人了,时不我待啊,不知道梁泊那小子能不能照顾好她,真想她啊。

可惜姑娘心里还是惦记着那个臭小子,我是没法为难那小子了,还是要看梁泊你小子的本事啊,师父帮不了你了。

可惜了啊...

历史的书册厚重无比,却也吝啬为芸芸众生留下只言片字,今日过后,世上再无梁犊,本就识我不多的世人,更没谁记得我。

我做的事情有意义吗?

也许有,凭此支撑我走过这十余年。

也许没有,终成为不自量力的典型。

天底下大大小小难以计数的纷杂世事,有多少个看去的方向就有多少个道理可言。

我是何人,是何等人,都留给旁人去说吧。

我一个将死而未死的人,此刻心心念念的,只是方才那酒,若能再来一壶该多好。

是夜,梁犊被斩首于梁王宫前,尸身高挂长盛门外,首级高悬梁王宫前。

是夜,天空陡生异象,无数人见证血色闪电凌空,继而天降大雪,覆盖了梁王宫前泼洒的一腔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