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乍醒悟星夜作决断 急抽身黎明出虎口(1/1)

虾皮小说【www.xpxs.net】第一时间更新《保盛源》最新章节。

怀了吃晚饭的念头,七兜很快洗了锅。他擦干手,把头伸到外面满院子张望,看邱家的人是否有收拾做晚饭的动向。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每个屋门上都挂了锁。他发疯般奔到院子里,边转身边仔细搜寻,同时粗声粗气地念叨:“这家人呢?出去了吗?他们会不会回来做晚饭吃呢?”他又向大门口走。大门紧闭着,用手拉,没有拉动,方知外面也上了锁。

从昨天晚上到今天中午,邱家一族人全在邱沧水家里欢聚。现在,自然轮上他们到下一家去。邱沧水既怕七兜逃跑,又怕七兜胡偷,于是锁上了所有的门。七兜在院子里转圈圈,脑子免不了继续想事情:“说啥也不能再在这儿呆了!现在人都缩在家里过年,我出去了也找不上营生。等年刚过完,我就离开这些魔鬼!”他每走一步,都要抬眼看一看大门,或侧耳听一听门外,指望着邱沧水女人突然开门进来。

两个多小时过去,门都还锁着,天却黑下来。“没指望了!”七兜沮丧得很,“他们出去串门子,难道不知道肚饿?”连续走动了两小时,他的腿又酸又疼,便决定先回卧室歇息。他躺在床上,兼生自己的气,“实在窝囊!如果把猪的面汤分一点添补进肚该有多好!这顿一错过,下顿不知又有没有。现在已经饿得不好受,怎能挨到天明!”

经这么一想,七兜重新活跃起来。他仿佛得了痢疾似的每隔几分钟就出去一趟。到大门口,只有把耳朵紧紧贴在门缝听……跑完第五趟,在坐了几分钟之后、打算跑第六趟的时候,大门外响起了爽朗的说笑声,接着“哗”一声,大门开了!七兜惊喜得跳了起来。“来啦!”他差点没有喊出声来,“有晚饭吃啦!”他耗子似的蹿到后门口,露着半个脑袋往院子里偷看。邱沧水夫妇相互逗戏着啰啰唆唆进了院子,他们的儿子跟在后面。大红彩灯下,但见丈夫大腹便便,妻子妖姿冉冉,儿子喜气洋洋。

“吃得怎么样?要不要再来点儿?”妻子问。“还来!吃进去的已经过量了,又喝了那么多。”丈夫答。“是啊,跑到那里,我的食量也增加了,你看,肚子鼓鼓的。”妻子又补充。“我的肚子好胀好胀,”儿子是同感,“都怪妈妈硬往我手里塞!”

房门又是哗的一声。七兜听清了他们的对话,又眼望着人家进了屋门。吃晚饭的希望彻底破灭!他无可奈何地去躺下,眼睛没有闭,朝屋顶望。已经黑得什么也看不见,而即使有亮度,他的两只眼睛照样毫无光泽。

七兜一心扑在晚饭上,也就忘记给猪晚上的一顿食,加之没有洗锅水。于是,几头猪也饿得乱叫唤,大一点的还拿嘴把圈门哗啦哗啦掀。邱沧水女人出来解手时发现猪闹腾得什么似的,马上跑进去告知男人。邱沧水靸着鞋,走到猪槽跟前俯视,没有发现猪晚上吃过食的痕迹,便步进饭馆拉亮灯,又朝七兜卧室门口走。七兜在万分懊丧之中,看见灯猛然亮了。他慢腾腾翻起身,很不乐意地把眼睛转向门口。邱沧水立在那里,像刚吃过人似的,两个眼珠子除过黑的,剩下的红得怕人。

“往出走!”邱沧水吆喝一声。七兜站起身,一边挪动脚步,一边思忖:“我今天会有什么过错,他竟这样难堪!”他一到卧室门口,就被邱沧水牵住。立刻,一股强烈的酒臭味喷进他的鼻孔。邱沧水一手抓着他的头发,一手捏住他的下巴,朝上只一托,二人便面对了面。“你为什么不像我喂你那样喂好我的猪,让它们饿得满圈子叫?弄来弄去,还是欠打!”女人怕男人沾着酒气再大动手,致使七兜倒下伺候不成一家人,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跑了进来,将男人抓在七兜头上的手拿开,哄孩子似的说:“你看这样好不好?先叫他给猪和食,剩下的明天再说;如果现在打躺下,倒便宜了他。你又不轻打。”邱沧水虽然让酒喝红了眼,但心底清清楚楚——他明白女人来劝解的意思,也就很自然地收手道:“也罢,你这猪先给我的猪烧水和食,搁着账明天算!”他们都出去了。七兜站在原地,怒火万丈,俩鼻孔出四鼻孔的气;两眼刚才那沮丧的神情没有了,而闪着极端愤慨的光。他真想三更时分放火一把,连同自己,烧了一了百了……

火气过后,七兜反倒平静下来,自我安慰道:“你是要走的人了,受了近一年的冷饿罪和窝囊气,不差这几日,刀割也忍得,别只在这几天里头又让人家打断了腿。”主意拿定,他捅开灶膛里的火让烧着水,又取了粗料和苞谷面要往猪槽里面倒,突然心里一热道:“这苞谷面可以烧粥喝呀!”他神情倒爽快多了,于是小跑着给猪和好食让吃着,开始给自己弄粥,无非在沸水里面边撒面边用筷子搅,完了再撒点盐而已,因为值钱调料都被人家锁在偏房里。不多时,七兜和猪终于都饱了。

第二天,还是七兜第一个起床。同样,扫院子,烧炕,喂家畜。午饭是邱沧水女人胡乱收拾了一点面条,大家吃了吃;下午,他们又出去逛门子,把七兜仍锁到天黑;晚上,邱沧水一家会餐,七兜照旧等着舔了一通盘底,没饱,只能再在给猪和食时烧点粥充饥。

今天是正月初三。直至上午十点钟,邱沧水夫妇还没有起床,躺着说话。女人说:“时间过得太快,一转眼会是五月,我要生了。蹲月子起来,饭馆里的收账、监工、招呼顾客等就是你一人的;伺候我、洗尿布、给孩子喂奶等还需一人。咱娘照管着连同咱儿子在内的一群孩子,根本抽不开身。所有这些,你考虑没有?”男人听后说:“有什么好考虑的,到时候再说呗。”“到时候还来得及说什么!”女人急了,扑了去两手勾住男人的脖子,“好日子总离不开好打算,你抓紧点决定了罢。”“咱们不还有个七兜吗,你不该忽视的。”“这些哪是他干得了的!”“尿布他不能洗?你他不能伺候?你要知道,他的手掌并不脏。剩下的我和伙计承担。”“你倒两句话给安排妥当了,不愧是男人家!”

上面的对话,全让站在窗外的七兜窃听了个明白。他心里骂道:“狗男女真是好盘算!留着尿布血裤叫你们老爹洗去!”

邱沧水起来,觉得院子里面好安静,生怕七兜偷听他夫妇的话,便一步跨到门外。但是,为时已晚,可爱的七兜早溜到院子中央假装晒太阳站着了。他倒很生尴尬,只好也假装唾痰——看住地下,伸长脖子干咳两声进去了。

从今天起,街道上终于有车辆通过。在闲下来的时候,七兜总要从饭馆门缝往外窥望,只要过来一辆卡车,他的心就跳,恨不能腾空跃上去。邱沧水家一批一批来过好多亲戚。他仍然是活要干好,亲戚不可碰上一个。邱沧水成天忙于走亲戚,几乎没与他见面;邱沧水女人看着他那个样子,也不敢多唠叨,只各干各的。所以,他耳边清静了几日。尽管这样,但七兜还是逃跑心切。他艰难地扳着手指一天一天往过数,而又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会儿听,一会儿看;有时甚至饿得很,却连饭都吃着无味。这样,费了好大的忍耐力,才算挨到正月初八。公路上的车辆猛然增多。

这天,七兜起得绝早。他没有开灯,怕被发现。其实,即使在白天,他也能紧闭两眼,伸直双臂,从卧室走到锅前,而不偏不倚地把胳膊伸进灶膛。凭着这等熟练,他开始收拾。他自己的一切都在身上穿着,饭馆里面也没有什么可携带的,只袋子里面猪的些苞谷面。这么冷的天出去,他是无法守候在人家大门口要东西吃的。所以,他决定带上面,以便路上直接换几顿饭吃。

东方微明,七兜提着面袋,像猫一样敏捷地把饭馆后门拉开一条缝走出去。大门反锁着,可他早打算好了。院子西侧靠墙放着一架梯子,七兜慢慢将其抓起,扛到院子南侧,再搭到南墙上。最后,他背着面袋爬上梯子,站在墙头,定神听了听四周,什么动静也没有,这才顺墙跳了下去。一跳下墙,七兜就朝一家旅社走去,因为里面常有卡车停放。一路上,七兜生怕邱沧水追上来,便小跑着往前赶。背上的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还有那双铁丝网着的鞋,这时又不能完全贴在脚上,却总扇得脚底作响。

好不容易赶到旅社门口,七兜怀着满肚子热望朝里一看,坏了!不但门紧锁着,而且里面一辆车也没停下。慌乱之中,七兜放快脑子想:“早知道里面没车,我索性再等几天。现在返回,梯子在院墙那边,进不去,而且天快亮了,万一被发现,让人家打死也是重理由。”想到这里,他更害怕了,便马上作出决定:“既然出来了,就是只用脚也得走!”他又放开脚步,朝远离邱沧水家的方向走去。

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七兜已走了近十里路,但他还怕邱沧水骑了自行车追上来,加之累得要命。“如果人家骑着车子追,我是逃不脱的。”他自言自语,脚还没有停,“这么累的身子,能再走多远呢?我看不如找个偏僻地方歇一歇,等休息好了好扒车。”他于是向右边一条小路上一拐,朝面前一座小山走去。

这一头,邱沧水九点钟起了床。不是得走亲戚,他还好睡,他的女人就睡着。他出了屋门,发现院子没扫,炕没烧,家畜饿得乱跳,又气得满鼻孔直冒火。“这猪下的可能昨夜被狼吃了。”他步到院子当中,“要不怎么到现在还没起来。”“我说炕这会儿咋凉了下来。你去问问,看是不是叫咱们的福给享腻歪了!”这是女人从屋内发出的呼应声。邱沧水同样文质彬彬、三摇大摆步到饭馆后门口,才发现门虚掩着,以为七兜昨晚没关紧,也就不以为然地进去喊:“简直比我老子还要紧,说了大半天不起来!”仍没有反应。这下把邱沧水气得不轻!只见他恶狠狠地捞起七兜常坐的那个破凳子,扑进小仓房要往床上砸,突然发现床上什么也没有,光是些草,那床破被子烂肠肚似的摊在地上。邱沧水傻眼了。“他竟跑了!”他一反应过来,就直奔大门口看,猛然发现了搭在大门右侧院墙上的梯子,便喊他女人道,“我的祖奶奶你起来,七兜跑了!”女人一听,慌慌张张起身,胡乱穿些衣服,靸上鞋奔到院子里。“快查看东西!”他们满院子打转转,又打开所有锁着的屋门,最后来到饭馆。经查实,再未曾少了什么,只半袋苞谷面而已。“他只身一人,依了他他也拿不了多少,贵重一点的多亏你全给锁上了。却是这畜生一走,咱家全乱了套,你我咋过活!”女人如丧考妣,哭开了,道:“你骑上自行车把他追回来呀!”男人跺着脚,无可奈何地说:“这四通八达的,他究竟朝哪一方去了呢!”“出去看脚印嘛!”“你准是急糊涂了!沥青路上连轮胎印都留不下!”“你可要知道,他走了,不光家里损失大,饭馆里更大!而且,那三个一知道怕是不会轻易再来,要来,非得给人家提待遇!”“知道他要跑,倒不如打折条腿。”“是啊,那样他就没法跑,活照样能干。真后悔死了人!咱们的苦日子又来了!”

七兜抄小道朝眼前一座小山走,打算在山背后边晒太阳边休息一下。这段小路一会儿便走完了。他站在山顶往那面一望,竟发现底下有几十户人家,立刻眉开眼笑,想:“肚子正好饿了,为什么不拿面去换干粮来呢?”他也没心思休息,又沿着一条小道朝山下走去。进了村子,七兜凭着以往的经验,拣修得最体面的大门口往里走。他一进院子,就有这家主人上前拦住了问道:“你是干啥的,怎么不开口往人家里走?”七兜赶忙赔上笑脸,难为情地说:“我背着点玉米面,看能不能在大叔您这儿换几个馍吃,肚子真饿得很。”“人都正在过年,”主人的语气温和了,“你怎么跑出了家呢?背的又是玉米面。”“家里缺粮也缺钱,所以早点儿打发我出来搞副业。我们再没什么粮食,就这玉米面。”“既然这样,怪可怜的,你先进屋吃点热饭再说。”七兜高兴极了。他跟进屋子,马上接到一碗蛋汤和两个馒头。这早饭对七兜来说可是了不得的一顿。他大嚼大咽地吃、喝;完了后,又来一碗汤,终于饱了。要走时,七兜要求将面全部留下,再装给他些馒头。主人表示愿意,接着倒出了面,抖净袋子,装了相应数量的馒头。七兜连连道谢着离开,退回到山顶。他面对太阳坐到下午时分,又按原路退到公路上,接着早晨止步的地方继续朝前走,一面注意身旁,随时做好扒车的准备。

又走了将近十里路,前面突然出现一辆“东风”大卡车,而且在路边停着。七兜喜出望外,赶紧走到跟前,伺机往上爬。他悄悄转至驾驶楼旁朝里看,发现有个跟邱沧水年岁差不多的男人坐在里面闭目养神,司机的位置空着,看样子司机办事去了。七兜轻脚轻手,把袋子扔到车厢里,抓着车沿爬了上去。车厢里除叠放着一块帆布外,什么也没有,他毫不犹豫地掀开帆布,钻到了下面。几分钟之后,车被弄得发响,接着飞快地跑起。七兜坐在帆布下面,洋洋自得,道:“现在管他去天南还是海北,只要一停我就下。”

卡车行了大约五十公里,进入一座县城。随着一片嘈杂的喇叭声,又驶入一所大院,紧挨着别的一辆车终于停下了。七兜仍坐着等车再走,可过了很久还没有动。他慢慢将帆布撑开一条缝往外看,才发现已在好多车一块儿停着了。“却是到终点了!”他既兴奋又紧张,“广阔的天地终究在眼前!”他钻出帆布,抓起馍馍袋子,听了听动静,看了看四周,再跳下去。由于他是被蒙在帆布下面的,所以不知道门在哪儿。他只好乱闯,闯来闯去,反而闯到最后面的家属院里。他还朝前走,眼珠子贼溜溜转,不料被一个女人瞥见。那女人是个好管闲事的。她走到七兜跟前,邱沧水女人似的一站,道:“你这个叫花子真胆大,竟跑到经济重地来讨饭!不往出滚,让保卫科的抓吗?”七兜顺口道;“我把门忘了,出不去。”“那儿有一狗洞,正适合你钻。”说着,那女人用脚尖指了指东面墙脚下一个碗口粗的窟窿,转身走了。焦虑之中,七兜眼前突然一亮,又朝车群那里走。他找到他乘坐过的那辆卡车,低了头,看着轮胎印再走,好大一会儿才到大门口。他刚要出去,不料被一只大手牵住,紧接着是一声吆喝:“你把啥偷上了,背得这么扎眼!”七兜抬头看时,眼前竖着条和抓着他的手极相称的汉子,也就哀求说:“大叔放了我吧!我是讨要吃的,刚进去要了这些。”大汉一把将袋子从七兜手中摘过来打开看,果然是馒头,道:“这里面绝不允许要饭的乱窜,滚出去不要再来,再来我送你进公安!”说着,朝七兜屁股上踢了一脚,送出了门。

七兜低着头,背着干粮袋,在人行道上慢慢徘徊,心里却急促地想着一年前流浪时曾常想的问题:“肚子有的填,可晚上在哪儿过夜?又不是随便可以躺倒滚一晚上的夏天;正是假期,门窗都死死封锁,不然仍可翻墙进学校,在学生的教室里睡……眼看天要黑,又这么冷,所有门一上,自己独剩在大街,还不冻死!”他越想越烦躁,越烦躁越着急;终究不是想出,而是逼出一条办法来。只见他转顺方向,拐弯抹角又朝那大院走去。到了门口,躲在一根电杆背后开始注视门房。从那宽大的玻璃窗口望进去,可以看见大个子门卫正襟危坐,眼睛朝外。偶尔有一两个人进去跟他打招呼,他的嘴虽然不停地动弹,眼睛却始终不离窗口。七兜无机可乘,便又心灰意冷。“总算我命运不好!”他咬牙切齿,“尽遇的是认真起来什么也不顾的。”突然,门卫出来了!手里提着暖壶,分明是要去打开水。还未等门卫转过身,七兜一个箭步跨到门口;门卫高大的身影刚一消失,他就溜了进去,拔腿再次往车群那儿跑;到了那里,来不及扫视四下,爬上送他来的那辆卡车。之后,掀开帆布,睡到下面,把帆布严严实实盖在自己身上。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度夜,冻得要死,虱子还是不放过他。从他刚睡倒起,它们就在全身行动,咬得他放快两手不住抓挠。寒冷和虱子咬,照旧战胜不了自身的困乏。折腾至深夜,七兜又睡着了。

几声粗犷的吆喝使七兜从梦中惊醒。是司机们要出车,七兜不知道。他听到喊声,以为人家把自己当贼抓,吓得趴着一动不动,只瑟瑟地抖。过了一阵,听不见人声了,而只听见铁器作响,伴随着发动机的呜呜声。七兜壮了壮胆,小心翼翼地将帆布拉开,外面黑得跟帆布下面一个样。他一下不怕了,便站了起来,边听边四下张望,当然什么也看不见,却听见这车旁边的一辆正响。“这可能是走远路的,”他心中嘀咕,“我得转移过去。再说天亮之后,我怎能在那大汉眼底下逃出去?”他将帆布卷起,轻轻抱到旁边那辆车上,回来拿了干粮袋,又钻到帆布下面睡倒。司机出发前,往车上撂了一盘绳,正好打在帆布上,七兜又吓麻了口,以为人家打他起来。他硬着头皮等了一会儿,不见第二下,伸出头看,仍漆黑一片,便放心了。

车驶出大院,朝县城南飞跑。七兜躺着,比昨天更得意——他以为人家把他往北京城拉呢……

刺眼的光亮,从每个缝隙直透到帆布底。七兜早已睡醒,知道天已大亮。他觉得肚子饿,馍馍袋子却在另一头。他慢慢钻出来,爬过去捡起袋子,返身钻进帆布,蹲下来猛吃。干吃起来真费劲,好大一会儿,他才勉强填饱肚子。他抄起手,开始使用他那颗简单的脑袋:“我太想品尝有钱的滋味了!理直气壮地、高傲地掏出来,再把想要的拿走……这次我定要找个挣钱的好去处,就是搭上命,也要得了来做人!”

七兜只顾酣想,冷不防车咔嗒一声停在路边一家餐馆门口,把他放了个四脚朝天。他以为人家到达目的地,便慢慢钻出帆布,爬到车厢边沿从高处平视,看到的是一座座大楼;再把脑袋伸向车厢外俯视,虽不识字,但从样子上可以看出旁边那是个饭馆。想:“司机准是饿得进了馆子,我也有些口干,索性进去讨口水喝。奇怪,这馆子怎么开业了呢?”他一面想,一面从后头跳下车,过去掀开门帘,进了馆子。看见饭桌,他真烦透了,还有几分头晕,但他已顾不得,只想赶在司机前面上车。他走到掌柜的跟前道:“好心的师傅,能给我碗水喝吗?我快要渴死了。”掌柜的虽很厌恶、生气,但碍于吃饭的人多,不好怎么,只得吩咐伙计给送出一瓢冷水。七兜讨好地一笑,端起来便喝。没用几口,一大瓢水给喝完了。司机发现七兜只喝不吃,才用心上下打量七兜,看后方知是个没钱的。七兜乍一抬头,正好跟司机四目相对,心里道:“看什么,咱俩是一个车上的。快点吃吧,吃完还要赶路呢。我先上去了!”七兜走出饭馆。路上行人很多,他丝毫不加理睬,大大方方把脚往轮胎上一蹬,纵身爬上车,径直钻到帆布底。不一会儿,司机出来开车赶路。

在汽车不停地摇晃中,七兜又神思恍惚,不觉昏昏欲睡,而自有那数不清的钞票出现在衣袋里。过大的票子他很少见,只见到过的褐色和绿色的一两毛的小票子,以及银白色的小硬币,这会儿竟有好多,甚至多到连偌大的衣袋都盛不下,以致撒得满路都是……

正当七兜大把大把拣撒落在地上的钱时,不慎打了个趔趄,猛然将他从梦中惊醒。原来汽车行至一座大山,盘旋而上,正在急转弯,以致甩醒了他。醒来后,七兜发现自己货物似的在帆布下面蒙着,顿觉凄凉无比,想道:“我当真有那么多钱,原来是梦出来的。这车怎么到山上来了呢?要是人家把我送进大山林,还不白白喂了狼!倒霉的总是我!指望着进大城市挣钱,却把我拉到偏僻处。还是跳下去另想办法吧。”他最后一次钻出帆布,提上干粮袋,伺机跳车。当车再次行到急转弯处时,他乘着减速,一跃身跳了下去,重重跌在公路上,接着打了几个滚。司机在倒车镜里面看见有个人在地上打滚,并伴随着一个雪白的东西,以为自己的车轧了人,吓得抖起来。他马上停了车下去,战战兢兢走到七兜跟前。七兜已站起了身。司机猛然发觉竟是那个只喝不吃的,一下子明白了!于是转怕为怒,上前牵住七兜左胳膊,恶狠狠地道:“竟让你这臭叫花子吓软了我!谁叫你乱扒车?袋子里是什么?”他打开袋子看,发现是些干馒头,也就再没说什么,给了七兜一记耳光走了。等着人家走后,七兜才嘀咕道:“早知你是个钻山的,请我我也不上来!”说完,背起袋子,朝半山腰一个村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