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任劳任怨君尽其所 骄奢淫逸伊抱前嫌(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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挨到傍晚,七兜才趁着饭馆里面的顾客多溜了进去。他像刚来饭馆那时,谁也不认识似的站在污水盆旁。眼望着有许多活要干,却不敢动手。伙计们都不理他,邱沧水正在前面收账……打发完了顾客,邱沧水才步到七兜面前,恨到咬牙切齿,说:“你还活着!我真后悔昨天没有一锹劈死,竟让你仗着你那个狗娘养的爹得势坏了,你还是滚!”他恨不能把对田恳的气在七兜身上发泄完。其他伙计,包括邱沧水女人,当然最怕七兜离开了。邱沧水的表弟又给了邱沧水台阶,道:“你在他身上花了近二百,而且养活了近一年,能让白白走掉?我看还是留下,叫给你干活顶债。”
“用人还是应该找像我表弟这样的!”邱沧水脸虽绷得很紧,但心已乐开了花,“他不但能干,而且还能揣摩出我什么心思。”他又问大伙儿,“大家说该咋办?”伙计们好不容易得到说话的机会,便七嘴八舌喊“留下”。邱沧水嘴角微微一动,盯住七兜说:“既然大家都为你求情,我就得依,暂且留下你。这次打折了你的腿,下次如果犯了浑,我就拧断你的脖子!”七兜拄着拐杖继续站立,邱沧水背着手开始对他发号施令,吆喝牲畜似的。他要他赶快动起来,比以前更加殷勤地干活;听话的时候,要表现得更加乖顺,指东不能往西,并丝毫不能怠慢……这些全是七兜听烦透了的,因而再没有听进去一个字——不就没命地干吗,有甚必要听取!
按照程序,七兜现在得从清洗满盆子的碗盘入手,但他只有一只能用的脚,无法蹲着,于是一狠心,一屁股坐实在了地上。就这样,七兜带着脚伤开始忙碌,显然没有多少让他站着干的活。冬天的地面冰得刺骨,他坐一会儿,就得起来站站,要么用其他三肢撑着停一停;即使立着干,他也要设法背靠了墙,腾出拄拐杖的手来……
过了三天极其艰难的日子,于第四日上午,七兜猛然想起医生的吩咐,便咬紧牙关,把该干的干完,对邱沧水说:“我的脚今天该换药。”邱沧水头也没回,挖苦道:“我又不是医生,给我说管什么用!你不是还有一只能用的脚跟拐杖么,不知道去医院?”七兜的本意是给人家说说,权且作为请假,可邱沧水以为七兜在向自己要费用,因而胡支吾了两句。征得人家同意,七兜便拄着拐杖朝医院走,过程和四天前回来时差不多。到了医院,医生问;“你一个来的吗?”七兜回答:“嗯。”问:“打你的呢?”回答:“在馆子里忙。”问:“给你钱来没有?”答:“没有。我有十块,是我那位老哥给的。”医生骂道:“这个无赖!”接着打开绷带,取下夹板,给他换药。完了后,七兜把田恳给他的十块钱——他一去就干活,那残羹冷炙,人家自然让他吃,这钱便节省下来——掏出来递到医生面前。医生推却道:“我发发善心给你换了算了,钱你拿着,买双鞋穿去。”七兜连嗯都没嗯一声就把钱收起来。
邱沧水以为七兜没有钱,到医院也一定是白跑。正等着看结果,七兜一瘸一拐地进来了。他站着凝视了一会儿,问:“却是换了?”七兜竟露出得意的神情来,答道:“嗯!”邱沧水很诧异,想:“这小子哪儿来的钱?莫不是那医生过后来家里讨吗?哼,我才不认账哩!”又问:“你付钱来没有?”七兜回答:“我付来着,大夫不要,说白给我换的。”邱沧水越发诧异了,继续逼问:“你是怎么有的钱?”七兜又吞吞吐吐起来,答道:“是我那老哥给的。”问:“多少?”答:“说是十块。”邱沧水发疯般一步跨过去,一把揪住七兜,在他的所有衣袋里一顿乱抓。终于,他在七兜那件汗衫左上方的口袋里抓出来了。七兜对邱沧水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丝毫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邱沧水把钱抓在手里才明白了,想:“这恶狼,要看我掏给你,何必到处乱抓!”再看邱沧水,那只抓着七兜的手没有松开,这只捏着钱的手照捏着钱,嘴里继续逼问七兜道:“真是他给的?”七兜意外地盯住邱沧水回答:“嗯!”
“你娘的撒起谎来脸都不红!这钱明明是你从我这儿偷去的,什么他给的!昨天我没有了十块钱,心里烦得很,知道出了手脚不干净的,正在查,你却送上门来。我看全部问题出在你这两只手上,让我剁掉算了!”他放开了七兜,把钱扔进抽屉,转身假装拿案板上剁肉用的斧头。伙计们以为他又要来真的,急忙乱哄哄上前劝住,他好像真的火了,“都是你们给惯的!”说完,愤愤走出了饭馆。
伙计们被邱沧水说了一顿,抿了嘴干各自的活;七兜呆站了一会儿,看见污水盆里的东西已爬到了盆沿上,只好乖乖地坐下来洗。邱沧水装作生气走出饭馆,脸上立刻挂满喜悦。饭馆斜对面有几个晒太阳的,他索性溜过去加入里面。当他看见一拨吃饭的人进了饭馆时,立刻起身拔腿奔了过去。到饭馆门口,邱沧水又把脸拉长,迈着平稳的步子进去。邱沧水站在后厨干咳了两声,意欲让伙计们(当然包括七兜)抬头望望,看清他还在“生气”。之后,他转身去了餐厅,赔上笑脸打招呼,向伙计们报饭菜,收钱。
经这么一弄,邱沧水总在大家面前表现出把七兜当小偷防备的神态,以此来掩饰他的真面目。
自从邱沧水夫妇淘了气,这个娇娆妖媚尖酸泼辣的女人显得很沉默,尤其不与她男人说话,但她明白自己是因为有了七兜才挨的打,于是在行动上对七兜更加苛刻,近乎不给他饭吃。因此,七兜的境况大大恶化:拖着病脚,背着黑锅,冒着严寒,忍着饥饿,起早摸黑地做那既肮脏又繁重的杂活。
从第二十天起,七兜的右脚日轻一日地好起来。他也觉得拐杖可以离开他,于是一个一个先后放下了。绷带和夹板仍在,其实也可去掉,而之所以不去,是因为他觉得这样倒暖和些。
通过带着伤进行了一段繁重劳动的七兜,现在干起来轻松了好多,也熟练了好多。尽管邱沧水夫妇绞尽脑汁让他干这干那,但他能都很利索地完成,邱家的活毕竟有限。因此,七兜每每还有晒晒太阳,烤烤火的机会。他的勤快与能干,使邱沧水他们打心底里感到满意,以至对他有时说笑两句,拿他开心取耍。邱沧水的女人恢复了原状,整天叽叽嘎嘎,扭扭捏捏。她虽然把对她男人的气消了,但把对七兜的总没有。她软一阵,硬一阵,把个七兜欺负得哭笑不得——她打他的时候,还采用老办法;骂他的时候,啐的他满脸是唾液;叫他干活时,抓着他的头使劲摇,同时说:“小杂毛,你可听清啰!”若要拿七兜开玩耍,她就不像其他伙计那样只是挑逗,而是设法对他使出各种各样的手脚来。例如,有一次,七兜正在洗东西,她趁七兜不留意,猛然把他的头往污水盆里按,弄了七兜一脸污水,逗得伙计们一阵哄堂大笑……——这便是七兜卖命的最好结果。
已经是深冬了,七兜身上没有加添任何衣服。白天,他全靠不停地干活取暖,就是干完活,他还可以瞅空在太阳底下晒一晒,或灶膛前面烤一烤,所剩者不过一点冰碴水的罪,还挺得住。然而,一到夜里,可把他冻坏了!——邱沧水他们结束了一整日的生意要回去歇息时,天本就很晚了,但七兜的这一块儿才开始:一会儿洗,一会儿扫,一会儿端着往一处收集。灶膛里的火一撤,后厨里真冷得很。他一面哈手,一面继续收拾。及至收拾停当,夜已经深了,他这才去小仓房里睡自己的觉。小仓房里,蔬菜堆得满地都是,很潮湿,比外面冷得多;床上仍是破布片和烂被子,铺在破布片下面的麦草,早跟布片混为一体。七兜打着寒噤摸进去,爬到床上,拉开被子躺下,同样蜷作一团。立刻,两排牙齿像搓起的拨浪鼓嘣嘣骤响,浑身像钻进冰窟窿里,而尤其两只脚,虽然鞋扔在上面,但冻得疼一阵麻一阵……好不容易睡稳,虱子却又出动了,咬得他全身发痒,于是只能伸手一处一处去抓,但那手早已失去知觉,本来抓着了,还觉得没抓着;大半天过去,竟没抓到一只,他只好搔一通。这样,顾冷就顾不了虱子咬,顾虱子咬就顾不了冷,弄得七兜总睡不着。最后,无情的寒冷和可恨的虱子咬还是硬让疲乏给征服。
当那原本像冰窟窿一样的烂被窝让七兜自身的热量暖得热乎乎了的时候,当那全身的虱子吃饱肚子闭着眼也一动不动休息的时候,至于当七兜刚刚享受到他唯一能享受到的人间甜蜜——香馥馥的睡眠的时候,形如恶魔的邱沧水突然吆喝着闯进来了。他先拉开饭馆里的灯,后走到小仓房门口(他嫌小仓房黑而且冷,不愿进去),狠狠地喊道:“七兜,你该是喘着气儿的嗬!如果活着,就不要往死里睡,急性子人开始做午饭了!”七兜从梦中惊醒,一眼看见有道红光射进来,以为天真的大亮了,吓得一骨碌爬起冲出去,方知那是灯的光。其实外面漆黑一团,离天亮还差得远呢!紧接着,七兜边打盹边生起火,开始了他新的一天……
七兜拼了命干,由此换回的一点余暇,又被邱沧水夫妇设法夺去了。一个更加寒冷的晚上,邱沧水跟他女人睡在被七兜烘得滚烫的被窝里说话。女人先开口,道:“这好多日可把七兜给舒服坏了!瞧他那自在劲儿,一会儿晒太阳,一会儿烤火,一会儿瞅热闹,倒混得比咱们还清闲。哼,都是你给惯的毛病!”男人听了说:“你叫我对他还要怎么着!我连原本你应承担的家务活都包给他了。那小子倒也麻利,有时我连吩咐一下都赶不上。我何尝不想叫他多干点,可没的干了呀!”女人把嘴一努,娇气迷人,说:“你光知道疼他!你说他全包了,那我问你,洗衣服的事儿他管过没有?我白天忙完馆子里面的,晚上还要给你父子俩(儿子在邱沧水父母那里)洗衣服,真累得很,你怎的不疼我一下!”邱沧水如梦初醒,嬉皮笑脸地哄女人道:“好我的心里甜,我真忽视了这个。不过让他洗的话,他不但洗不干净,反而弄脏了怎么办?既然你想叫他洗,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我再告诉你,自从有了个七兜,不说伙计们,光咱家的收入每月就增加了五百多块,加之大家清闲了不少,真他娘快活!”听了这一席话语,把个女人乐得牙一龇,立刻没了眼珠子。
第二天一起床,邱沧水就吩咐女人把要洗的衣物泡上,女人知道要训练七兜,因为衣服刚刚洗过。于是,她东一件西一件,找了些根本不穿的烂衣服泡了。七兜跟往日一样,在馆子里忙到大天亮,再进院子忙家务。忙罢,太阳也就升得老高了。离洗碗碟还差些时间,如果天阴,他就可以去灶膛前借助添炭烤一烤火。但是,阳光如此明媚,院里这等安静。他很自然地往西厢屋檐底下一站,背靠墙,两手插入袖管,看着前面的地开始晒太阳。在饭馆里面招呼顾客的邱沧水,发现正是七兜晒太阳的天色,两眼便盯准自己的女人,嘴朝院子歪了歪,把头一点。女人会意,过来替换男人收费。邱沧水轻脚轻步走到院子里。七兜晒得正过瘾,心里却想着别的事情,至于出了神——两个眼珠子一动不动,满脸红扑扑的。邱沧水悄悄移到七兜(已经蹲着了)侧面,伸出左手,抓住七兜脑后翘起的那撮头发,猛往前一送,七兜被带了个狗吃屎,同时惊得舌尖一顿发麻。由于他两手在袖管里插着,所以全脸着地,上面沾满了尘土,而且碰得好疼。七兜半天才反应过来,便拿出两手,让撑着爬了起来。邱沧水看见七兜满脸是尘土,而只有两只眼睛还很明晰地闪动,于是忍住笑,板起脸骂道:“你简直是县长的身价,坐得这么安稳!你又不是我的儿,让我白养活!”七兜以为要洗的碗盘攒下了,拔腿惊慌地朝饭馆跑。邱沧水一声喝住,喊道:“你光知道干这么几样胡应付!那盆里泡的衣服不也是你洗的?我指望着你能自觉一点,谁知你越来越不像话,趁我们在馆子里忙,竟躲在暗处受用。还不给我洗起来,莫非又想挨打!”七兜心里非常气愤,人却慢慢往洗衣盆那儿移动;邱沧水的头随着七兜屁股转动,两眼盯着不放,直到七兜伸手要洗,他才说了声“赶紧的,马上要洗碗!”走了。
盆里的水,还有一层浮冰,七兜明白把手伸进去会是什么感受,但时间不等他,再凉也得洗。他把牙一咬,鼓足了劲,伸进手去。他捞起一团衣服,放下;再捞起,又放下……如此摆弄数次,怎奈衣服被冷水浸过,反而比水冰冷得多。他的十个手指头像压在了磐石下面,凡手上有裂缝的地方仍像刀在割。他本能地缩回手,在衣襟上擦擦,赶忙插进袖管,同时愤愤地想:“打死我也不洗了!”
邱沧水去饭馆换下他女人,他女人便走至后门口,把全身遮挡起来,只露出半个脑袋窥视七兜。七兜冷得无法动手的姿态全在她眼里,想:“弦可不能断!他洗不了,照旧是我的,我要使动他!”
正当七兜站着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邱沧水女人端着一盆子热水出现了,说:“这么红的日头,你还冻得什么似的,真像冻死鬼转世来的!给你些热的,别站着单等打啊!”说完,她把热水倒进洗衣盆走了。七兜看着那三脚架般的背影,恨道:“这女人,到底是祸根!”那满满一盆,虽然滚热,但注进偌大一洗衣盆冷的里,可谓“杯水车薪”。七兜迫不及待,放心地再次动手。刚伸进去,正碰上邱沧水女人倒的那股热的,一下舒服到心尖,进而高兴起来;他捞出一件衣服,搓了几把,提着连手再浸入,冷不防又凉得他重重打了个寒噤。“这里面准钻进去鬼了!”他反而更生气,“我只暖了一把,又跟原先一样了。这样磨蹭下去,会很快挨到洗碗时分。人家已经倒了热水进去,如果洗不完,我将又安静不了。”当时,阳光暖和得多了,晒得七兜后背有点热。他狠下一条心,屁股朝天撅起,呲啦啦一顿乱洗。不多时,衣服全搭在晾衣线上了,却不见得多净,因为人家意在搞训练,也就没给他洗衣粉。一通下来,倒把七兜洗热了!
七兜汗津津走进馆子,又蹲下去洗满盛在污水盆(跟洗衣盆一样大)里的餐具。邱沧水女人瞥见,暗吃一惊:“呀嗬,竟洗出汗来了!”从此,每天都有七兜须洗的衣服,不过一律是热水和肥皂;渐渐地,洗衣服于他又定型了。他从此再也没有一点闲暇,整日忙得昏昏沉沉。
不知哪儿来那么多衣服,七兜一有空就洗,越洗越多——那三口人穿的,从头到脚,从外到内,都得从他手中过;单是邱沧水和他儿子的裤头倒也罢了,可邱沧水女人往往在他洗到结尾时,把她最里面那僵硬的东西扔进盆。冒上来的那股味道,就不是腥臭味比得了的,以致七兜每每屏住了呼吸,还要犯恶心。总之,满身油垢的七兜,把邱沧水一家洗濯得干干净净,滴水不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