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枉出生性命 似蒿草 猛回头身价如粪土(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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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咋又是这!”接生婆出来刚一告知,饱肚就恶语抱怨,“拉扯已经很费难了,还要给盖房娶女人。贱人倒是造孽!”
大嗓门的饱肚的怨声,被里面分娩后的‘贱人’听到。她不由得回想起第一个曾生下来的时候,他那极度高兴、接连几天忘记饥饿疲劳的样子,泪水便从两眼角流下。
曾给第一个取了名,等于给后面的都取了——这刚出生的,自然叫七兜。
难怪饱肚有怨气。他委实深感力不从心,只好打算叫最前面的几个帮着抓养一下老七。但是,一看襁褓中的老七,废笤帚似的,众兄长里面竟没有一个愿给碗热水喝。结果还是饱肚和他的老婆咬着牙喂养……
好不容易长到八九岁,众兄长竟发觉能唤来给自家打杂了,至于你也唤,他也唤,争不上的瞅空出气。于是,七兜整天不是抬水捡粪便,就是挨打受辱骂。十岁那年有一次,他因为没有来得及给大哥的小儿子洗尿布而遭了大哥一顿毒打。他又气又怕,出了家门,混入一群乞丐里面到处跑——饿了要点或偷点填填肚子,冻了钻进能钻进去的地方暖暖。
八年后,七兜十八岁,人已窜得离家遥远了,身躯看上去有几分壮实。二月十日上午,肚子饿得又叫,他依旧伸出手去要。这一次,人家非但没给,还要骂,道;“自己挣差甚!张起嘴来不嫌害臊!”七兜猛然给提醒了,笨拙地想道;“是啊,是不能再要了。”
由于给饿怕了,总想着只要吃饱就好,所以饭馆于七兜最惹眼。他自然朝一家慢慢地走了。进了门,瞅准拿事的,用求顺了的口问道;“好心的大叔,您这里头需要人吗?”
“不要人,我们这忙忙地在为谁?”那人瞪着七兜,显出相应的厌恶来,“你……滚出去!”
“您要不要个端饭帮忙的呢?我只图混个肚子。”七兜才表达清楚。
“倒污水,差不多;端去了饭,哪个还吃得下!”一女人突然插嘴。
“真是的!”拿事的附和女人。
七兜慌了,哭丧着脸,百般小心地解释说:“倒污水也行。如果要,我一定倒好。”
插嘴的女人听了,扭捏着开始咯咯地笑,其他伙计陪着女人也嘻嘻发笑。那拿事的却把脸板死了问七兜道:“可要多少工钱?”
“我说了大叔,”七兜一听人家有了意思,高兴地抬起头来,“只混个肚子,工钱不敢要的。”拿事的心里一动,想:“这个便宜索性捡了吧!”
“这还好。”他说,“听着,我在对你讲话。既然你嚷着要进来,我就看在你只身一人在外漂泊的份上收下你。不过我对这里的要求是很严谨的。你不光倒污水,还得烧火,洗家当,抹桌凳……所以,要干的多着呢,而且都是得背着客人做的。你如果不听话,惹得我生了气对你动起手来,就别怨我不讲情面。”七兜听后嗯了一声,再没说话,因为他就只能干脆地说出前面那几句。接着,七兜开始认起人来。包括拿事的,总共五个,仨女的。他朝其余四张面孔一一去望,正巧眼下没有来人,大家都闲住了手,绷起脸来让他瞧。拿事的姓邱名沧水,那笑起来扭捏的女人便是他的。估摸着七兜认完,邱沧水扭头,两眼对准他喊道:“别总是站着不动,随便哪一个都是你师傅。这儿有的是饭,还不赶紧吃了给干起活来!”七兜惊慌了,连忙撂下自己的一小捆行李(无非捡来的破棉袄、烂裤子之类),奔过去抓起一碗臊子面,用筷子夹起一大块来往嘴里送——这是客人吃剩集在一起的,早已粘成一块总的了。众人发现七兜两只手黑得烧茄子似的,特别手背上,污垢层层叠叠,他们立即拿两手捂住嘴,蹙着眉,两眼盯住地下,呈作呕状。饭霎时给吃完了。七兜执着碗筷没法处理——放下呢,吃了饭碗非洗不可;洗起来呢又怕人家嫌脏。难为得他连嘴都不敢合,幸好邱沧水问:“还要吃?”他赶紧一面回答:“不了。”一面把碗放到锅台上。
“现在呢,先让你熟悉熟悉你要做的。”说完,邱沧水指使七兜干起来了。先是用后门口一大桶泔水给猪和了食,再倒进猪槽。立刻,有四口伶俐的家伙扑上来,一齐把嘴伸进槽子猛吃猛喝;转而去洗笼布、盘子和师傅们的工作服;完了便蹲在灶膛前烧火,直到天黑收班。
从此,七兜开始在这个饭馆里混了。这是邱沧水开办的,饭馆后面是他的家,其他人下班后各自回去。七兜没地方住,邱沧水只好把他安排在饭馆隔壁一间小仓房里,用一块木板支起一架床,上面铺些麦草,盖一片陈布,再扔上去一床脏烂被子。
每天凌晨,大约四点钟,邱沧水就来赶起七兜,而他又去睡下。于是,七兜先生火,再扫地、抹桌凳、烧开水。及至大天亮师傅们到齐,一切准备妥当了;吃饭的一进来,七兜就不能被瞥见,只许猫着腰在灶膛前干。除了干馆子里面的活,七兜还要喂猪,垫圈,打扫院内等做邱沧水的家务活。然而,七兜吃的,是客人们吃剩的饭菜,穿的仍是他当乞丐时穿的那些。总之,七兜整天听着一定的指使,吃着一定的饭菜,低着头,从不说一句话,去干。
邱沧水手下的人弄得并非不紧凑。他们早晨起来先在家里忙,东一把西一把,手上沾了很多,来饭馆后厨顾不上洗,直接插进面团;揉面的时候,难免咳嗽打喷嚏,也顾不上转脸,喷出来的自然全射到那里了;饭菜盛上,却不怕烫嘴和手,抓着便“尝”,稍不可口,吐出来放回原处;想抽烟嗑瓜子,就把七兜喊过来做自己手头上的活。怎奈七兜双手那个样子,觉得对不住人,不肯动手,他们就恶狠狠地数落,甚至对他动手动脚。
七兜第一次挨打,是四月十九日傍晚。当时,暂没有吃饭的,七兜趁机去抹桌子。正抹着,偏偏门口出现了仨。为首的一看见七兜,立刻转身,同时伸开两臂,把那两个拦了出去。收班后,其他人吃完饭,邱沧水赶忙把饭馆门一上,奔到后厨抄起一根火筷子,扑过来一把抓住七兜的右胳膊,挥动火筷子,开始在七兜身上乱打,同时说:“我叫你先弄清楚眼睛是干啥吃的!”邱沧水本来就高七兜半截,加之这时候七兜弯着腰,每被打一处便摸一处,显得更矮了。第七筷子下去,正横在七兜嘴上。立刻,鲜血满嘴涌出,眼泪也扑簌簌下来。
现在看七兜:乱糟糟的一团毛发,从头顶盖下来,罩住前额与两耳,后面的被衣领撑着,翘起老高;脸上发着黑光;上半身穿一件齐膝长的粗布汗衫,挽着袖子,后背上已没有了一大片,露出来的是油得闪光而无法辨色的夹袄;腿上穿的裤子,仍旧无法辨色;脚穿一双宽大的圆口黑绒布鞋,四面都开裂着,脚面与鞋同色。
邱沧水假装着要挥第八筷子了,掌勺的男人连忙过来抓下火筷子说:“表哥,让他知道厉害就行了。”邱沧水却做出不肯罢手的姿态说:“你不该拦。我真想细办了这个害人的!”
邱沧水罢了手,七兜不准备挨打,顿觉满口又咸又黏。他靸着鞋走到茅厕里,朝地下一口吐出去,便出现了鲜红的一摊;连着要吐第二口,感到不得劲,用舌尖一检查,方知两颗前门牙不在了。从此,七兜又被打怕,而邱沧水及其手下对他更加苛刻,每天从不让休息片刻——稍一停顿,就又挨一番。自七兜进饭馆以来,邱沧水每天的收入增长了两成多。而且,伙计们把一切脏累杂活都堆在七兜身上,倒比以前轻松了不少。
毕竟好季“不长”。迷人的春夏霎时去了,紧接着秋天一晃而过,乍一看,到处的冰雪,是冬天了。七兜把进饭馆时所带的衣服全穿在身上,看上去不协调得很:他穿着一件黄色军用棉袄,袖子和胸部均被烧穿,下面的一周没有边沿,撕掉了好多,弄得倒挺合身。棉衣上连一个纽扣都没有,他只好用根绳子拦腰束了;穿在棉衣下面的,是好几件单衣,贴身的便是那件齐膝长的衬衫。从内到外地看,越是上面的一件越短;束在腿上的,是十二三岁孩子穿过的破棉裤——尽管腿有些短,但这棉裤使其显得长多了——脚踝骨那儿很有半截在外面露着;脚上踩的,仍是那双圆口的鞋,不过四面已被细铁丝串住;脸跟头如故。通看全身,棉花球与破布片相间。
七兜来这里已七八个月了。他的过度老实,促成了他的灾难的加深,让邱沧水他们觉得使唤起来再顺手不过,显然成了一名合格的奴隶。邱沧水夫妇除了招呼客人,收账,就是监管七兜。他们硬看着七兜忙死忙活,而如果七兜稍稍怠慢,邱沧水就奔过去拳脚齐下;邱沧水的女人也不甘示弱,她早已习惯体罚七兜了,又不用手直接去打,怕给弄脏了,却捡起笤帚来在七兜脸上狠劲地扫。
这冬天的晚上,实在难熬。在不是冬天的时候,七兜总枕着他的那一捆。现在,他根本不敢脱一件,枕的却是两块砖。时间长了,浑身难免生出许多虱子,而且,屋子里没有灯。每晚睡下,七兜先要在身体的各个部位摸大半天虱子。由于疲劳,摸着摸着,便有了鼾声。即使在白天,七兜也得边干活边不停地挠痒抓虱子。一洗起东西来,就无法去挠,痒得他几乎要流泪。
这是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七兜借助垫圈去了猪圈,打算彻底抓抓虱子。他先把上身穿的衣服一层一层扒下,又把棉袄穿上,腾出几件内衣。接着,翻开贴身的那件汗衫看。照样让黑的油腻污垢弄得失去本色的汗衫里面,扎落着四代——老的、中的、幼的、尚未孵化的;老的屁股后面长着尾巴。七兜根本来不及一一去抓,提着衣领只一抖,便下去了好多。他怕又从脚面爬上来,赶忙奔到另一头,这才翻开来抓那剩下的;他也顾不得往死里捻,边抓边撂到地下。过了约莫半个小时,上半身的虱子抓得差不多了,才觉得下身痒得很。他把汗衫撂在一旁,解开裤带,抹下棉裤,大便似的一蹲,开始抓裤裆里面的。这裤裆里面的比汗衫上的多得多,加之裤裆烂得不成样子,那畜生便扎落在露出来的棉花球上,密密麻麻。七兜气得直咬牙,只把那棉花球撕下来扔,同时恶狠狠地骂道:“杀你们的祖奶奶!全爬了来让我养活。”他在以前讨饭的时候,虽然受尽了冻饿的罪,但很少遭虱子咬,因为抓虱子的时间总充足。二十分钟后,棉裤上的被他连撕带抓也弄掉了。正要穿时,邱沧水突然在前面喊叫了。七兜一边答应,一边找脱下去的那几件。然而,他只注意抓虱子,没留心除刚抓过虱子的汗衫外,其余三件——两件汗衫和一个夹袄——均被猪衔进了窝。惊慌之中,七兜很觉奇怪。站着愣了一会儿,这才想起猪来。他急步跨过去,把头伸进猪窝寻找。果然,衣服被三口猪铺在身下,外面露着衣角,其中有一猪正用嘴不住地撕。七兜急了,抬脚踢猪,它们竟一动不动;用手使劲扽衣服,非但扽不动,而且一口把头摆过来要咬。
邱沧水喊了两声七兜,只听到应答声,却不见人,也紧张了,以为七兜在撬他家屋门,飞奔到院子里瞧,看见屋门照旧锁着,他又唤了一声。七兜正跟猪们斗架,听得又是一声喊,而且发喊的已经到了院子。他连忙答应着,索性把那件汗衫往怀里一塞,退离猪窝,正碰上邱沧水也进了猪圈。邱沧水觉得不对劲,既好奇又生气,问七兜道:“过了这好多时,圈也没垫,你钻到窝里,跟猪干什么来着?”
七兜吞吞吐吐说于邱沧水知道。听后,邱沧水自然把头伸进猪窝去看。这猪是七兜喂熟了的,对七兜尚且张嘴要咬——一看有颗陌生的头伸进来,猪们以为又是来夺衣服的,一齐执顺了嘴准备搏斗。邱沧水果真看见几件衣服在猪胯子下面压着,逗得他“扑哧”一下笑了。随后,他探出头来,转身看七兜。七兜连冻带吓,正瑟瑟地抖,左胸部隆起老高。
“那么,这又是什么呢?”邱沧水问着,把手伸进七兜胸部去掏。发现又是一件,说:“你竟比我阔,猪都铺不完!”他突然一把抓起七兜的右手,在五片指甲上搜视,没有发现血迹,便又问:“捉的虱子呢?”回答:“太多,扔了。”邱沧水火了,顺顺一巴掌扣在七兜后脑勺上,同时骂道:“天杀的,雷劈的脏货!图了自己舒服,却要让咬瘦我的猪。”七兜随即被赶至馆子里,早有积攒起的很多他的活等着了……邱沧水倒格外开心——他把从猪圈带来的笑料绘声绘色抖出,与他的手下分享。手下人听了,笑到前俯后仰,而尤其他的女人,伏在案板上起不来,大半天了才说:“你……这是要让笑死我!”
七兜干完活,天也就黑下来,正是喂猪时分。他迫不及待和好了食,让猪都扑出来,他却又发疯般扑进猪窝,把他那几件捡起抱了出来。黏性那么大,遇了土,再经猪一番乱搅和,衣服便重了好多。七兜一件件提着狠劲抖,丝毫没有下去,他只得就那么穿了。
尽管七兜一层又一层,苞谷似的穿胖了身,但没有一件保温的。在外面干活,冷气嗖嗖地钻进身,倒成了一股强大动力,使他不得不快速干;在里面洗起东西来,很少有热水,当他做出无法把手伸进冷水盆的样子时,邱沧水就骂道:“做饭都没的烧呢,你还知道个热冷!”有时候,水面上结着冰,他就得敲掉冰,让露出水来,然后把手伸进去。他常常刚洗完东西,湿着手又干外面的,两手自然皲裂,那裂缝里面,是带血的细肉,而当他把这样的手再次伸进冰碴水里时,有如刀刮针剜,疼得他泪水汗水一齐出。七兜只是在生命所能承受的极限下活着,倘若生活对他再刻薄一丁点,便没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