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霜燕北归(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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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上还题了一首七言绝句:“一叶幽兰一箭花,孤单谁惜在天涯?自从写入银笺里,不怕风寒雨又斜。”落款湘兰子。
陈家旺道:“原来姑娘号‘湘兰子’,怪不得兰花画得这么出色。”
霜雁道:“我可不敢贪功,这画不是我画的,‘湘兰’是馆主的字、‘幽兰馆’马四娘。”
她顿了一顿,小心翼翼注视着陈家旺脸上神情变化,道:“我服侍四娘,也是‘幽兰馆’中人。”
陈家旺喃喃念道:“马四娘”,猛然想起莺梦曾经讲过,她十分推崇马四娘,学画就是拜马四娘为师。
陈家旺道:“难道就是秦淮河畔‘幽兰馆’、诗画字曲‘马四娘’?”
霜雁放下心来,见他不以自己身份低贱而鄙视,十分感动。
她们年轻貌美时,表面风光无限,但绝大多数寻芳客都是既想一亲芳泽又瞧不起她们。虽然幽兰馆中众姐妹洁身自好、卖艺不卖身,但还是感到人言可畏、弱小女子寸步难行。
霜雁道:“正是。霜雁想来想去,恳请馆主画了这幅‘墨兰图’,恩公是识货之人,此画更应归于恩公。”
江南很多官宦名士都想拥有一幅马湘兰的画作,可真迹绝少,似这样一幅墨兰图,更是价格昂贵重金难求。
陈家旺见她一番诚心诚意,再拒绝就伤人心了,不再推辞收下了画。想到莺梦从京师回来后几次念叨马四娘,道:“莺梦师姐很想念马四娘,姑娘既然是幽兰馆中人,请稍候片刻,我去禀报师姐。”
霜雁道:“恩公讲的是霹雳堂掌门千金吧?她学的是闺阁才情,我学的是糊口手艺,彼此没有见过面,并不相熟。”
她顿了顿,道:“实不相瞒,今日来此也是和恩公道别的,我和狗剩子要走啦。”
“快过年了,你们这时候到哪里去?”
“他在梅少爷手下是呆不下去了,勉强过下去,保不准又和原来的那些狐朋狗友混到一起。我在幽兰馆,官商士绅公子哥儿迎来送往的,他嘴上不说,也有心结。想来想去还是离开金陵城好。”
离开熟识的地方,去到一个新的处所,其中难处不是一星半点。陈家旺见她柔柔弱弱的模样,颇替她担心,道:“如果是担心梅天辰,我去和他说一声,多半会卖这个面子的。”
霜雁道:“多谢恩公,不过我们已经决定了,我们的根在家乡,家乡还有几门亲戚。狗剩子有把力气,我也不怕吃苦,我们回去后,男耕女织,饿不死的。”
她从箱子里取出两只掐丝珐琅朝冠耳香炉,分开摆放好,又取出两块香饼点燃置于香炉内,顿时股股缥缈的烟雾盘旋而上,淡淡的清香随着袅袅轻烟在室内萦绕飘散。
这香饼也不知道是何物制成,似牡丹馥郁又似兰花芬芳,还有几分温腻旖旎的女子闺阁香气。
霜雁道:“可惜等会要行远路,香具香茗无法备齐,只好因陋就简,粗鄙之处请恩公海涵。”
她又从箱子里取出一把象贝琵琶,素手轻拂,叮叮咚咚声十分悦耳。
这件琵琶头部用螺钿镶嵌有一只白色大雁,形象传神逼真。除了制作精美之外,最大的不同便是寻常琵琶都是四弦,而这件琵琶却是五弦。虽然只多了一根弦,但演奏难度和技巧不可同日而语。
霜雁展颜一笑,道:“墨兰图是馆主所画,妾身不过借花献佛。思来想去别无长处,请为恩公献上一曲。”
她调了调琴弦,曼声唱道:“一轮明月天涯共,侬忆江南,你可忆侬?更漏初残寒烟重,别后减芳容。翩翩鸿雁过楼东,问王孙,今夜可有还家梦?…”
她边唱边弹,嗓音清丽、柔软婉转,曲声仿佛已经融化在冬日的阳光里。
霜雁本是幽兰馆马四娘的得意弟子,今日使出了浑身解数,口中吟唱不停,指法也是变化多端,或拂或扫或挑或抹,如水银泻地一般流畅自然。
最难得的是琴音变幻莫测,明明只有一张琴,却演奏出了二胡、筝、琵琶等几种乐器的声音。似二胡,但又不似二胡如泣如诉,多了一份委婉缠绵;似古筝,但又不似古筝清脆通透,多了一份浅唱低吟;似琵琶,但又不似琵琶明亮圆润,多了一份细腻含蓄。(注2)
能演奏出这样的效果,非但要精通二胡、筝、琵琶等多种乐器,还得融会贯通不可。常人精通一种乐器已属不易,她竟然可以独自一人就能串起了一个戏班子。
陈家旺如在云中,飘飘然心神荡漾,全身上下十万个毛孔无一不畅、无一不美。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曲止声歇。
一曲既罢,霜雁起身道:“微末之技,让恩公见笑了。今日行色匆匆,如他日有缘,当尽情再为恩公抚上一曲。”
她细细抚摸手中的五弦琵琶,深情不舍。过了片刻道:“这件琵琶是恩师马四娘为我定做的,在我手上用了多年,在秦淮河畔还是有些名气的。回去后多半用不到了。路途遥远携带不便,就以此相赠恩公,请恩公万勿嫌弃。”
这件琵琶一看便知做工精致,价值不菲。陈家旺推辞不收,道:“我不通乐理,别浪费了这件贵重器物,姑娘还是交给识货之人才好。”
霜雁道:“秦淮姐妹情共生死,睹物如见人。日后恩公如有事,可以持这件琵琶作为信物至幽兰馆,姐妹们定然倾力相助。”
她顿了一顿,凄凉自嘲道:“恩公是名门大派弟子,自然不会与秦淮河畔青楼女子有瓜葛,这些不过是霜雁无以为报,一片诚心而已。盼恩公莫嫌唐突。”
她言辞恳切,不收反而藐视了。陈家旺一番谦让,只好收下。
霜雁万福行礼,告辞而别,陈家旺一直将她送出府门外。
大门外远远停了一辆骡车,一男子倚在车厢旁,头戴皮软帽,帽檐耷拉着盖住了大半边脸,不时向大门口扫上一眼。
看到霜雁出来,男子眼睛一亮,上前两步正准备接应她,又看到了一旁的陈家旺,男子迟疑了一下,下意识的向后闪避。
霜雁道:“山高水长,就此别过,惟愿恩公保重”,转身娇斥道:“昂扬七尺身躯,遮遮掩掩的干什么?出来别过恩公了。”
男子正是李来健。他听到霜雁娇喝,犹豫再三,终于还是迟迟疑疑的走上前来。
他整个人看上去沧桑了许多,脸上浮肿还没有完全消退,眯着眼睛看着陈家旺,眼神复杂,虽然双手抱拳作势,但半天没有说话。
霜雁一跺脚,道:“你个哑巴,怎么不讲话?”正准备说上两句场面话,陈家旺忽然开口道:“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时间不长,陈家旺从府里奔出来,喘息未定,从怀里掏出一包物事递给李来健道:“此去路途遥远,贤伉俪珍重”。
“伉俪”二字直说到李来健心坎里去了,顿时脸色生动活泼起来。霜雁脸上一红,低下了头。
陈家旺见李来健有些迟疑不收,笑着拍拍他肩膀,连声敦促二人上车,随即催促车夫催马启程。
车辆行出一段路,李来健撩开车帘一角向后看去,陈家旺还站在原地向他们挥手道别。
他叹了口气,脸色变幻。霜雁娇嗔道:“狗剩子,和我在一起不开心么,叹什么气?”看到他身旁放着陈家旺送来的小包袱,取过来一看,包袱里放着一个小盒子,透出一股淡淡的药膏味道,此外还有两锭碎银子。
之前为了打探营救李来健并救治他的伤势,霜雁将多年的积蓄全拿了出来。她性格倔强,定下远走高飞的决心后,也不愿向马四娘和小姐妹开口,此时二人身无余财。
陈家旺送来的东西正是当下二人最缺最需要的。霜雁眼睛湿润了,伸手打了一下李来健,哽咽道:“狗剩子,我说的不错吧,人家小小年纪,胸怀磊落,之前全怪你咎由自取。以后呢,再不许你胡来,我们可要好好过日子。”
李来健感慨万千,想起自己过往种种,也颇觉荒唐,道:“想不到这人如此有情有义,日后有机会了,是应当要好好报答他。”
霜雁白了他一眼,道:“尽是虚情假意,这一去几千里,只怕今生都难以相见,可怎么报答?惟愿你闻过则喜,精进发奋。”
李来健哈哈大笑道:“遵夫人命”,伸出手来揽住了霜雁肩膀。蹄声踏踏哒哒,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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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唐时新罗国(朝鲜)风俗:贵人子弟之美者,敷粉装扮之,名曰“花郎”。后朝鲜民间称呼文武兼修、风度翩翩的少年为花郎。花郎不仅仅武艺高强,还擅长乐器、绘画、作诗等等。花郎的指导者也称为国仙、花主、风月主等,但是一般称之为花郎。
注2:五弦琵琶历史悠久,和历史上失传的很多东西一样,时至今日大陆几已失传,世间唯多见四弦琵琶。不过当年邻国日本的遣唐使曾将盛唐五弦琵琶带了回去,传承至今号称流落在外的中华十大国宝之首。五弦琴音域广、音色丰富,可以当琵琶弹,可以当成三弦琴,甚至可以当成冬不拉…,能弹奏出富有日本和风及阿拉伯、印度风格的各色音乐,甚至还能拟声现代风格的吉他音,所谓“一器而出百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