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纤(四)(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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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的梧桐树,萧萧瑟瑟地落了一地金黄的叶片。国槐的叶子被秋风吹得纷纷扬扬的,像一阵金色的细雨。不知不觉,校园已经是深秋的景色了。可是,从教室冲出来的纤纤,没有注意这肃杀的秋色,甚至没有感到那一股挡不住的寒意。她的血管中奔流的全是复仇的血液。是的,她要复仇,要复仇!章老师是怎样折辱她的,她就怎样折辱章老师!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别人所加诸她的,她必加倍加诸于别人!

可是,该怎样报仇呢?纤纤根本没有为这个发愁。她的家庭,她的教育,她的环境,已经让她懂得怎样利用权力和势力。因此,她没经考虑地跑到公用电话的旁边,插上磁卡,不假思索地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通了,里面传出一个亲切熟悉的声音:“请问您是哪一位?”

哦,这是爸爸的声音。自己拨通的是爸爸办公室的号码。纤纤的眼泪立刻不受控制地滴落了下来。她带着哭腔喊了起来:

“爸爸,我是纤纤!我挨打了!挨了老师的打了!”

“哦?”爸爸的声音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打我的女儿?连爸爸妈妈都没有打过你呢!”

是啊,自己长这么大,还没有挨过打呢!纤纤更加委屈了,她抽抽噎噎地说:“是我的语文老师!他打了我,还当众羞辱了我,让我在班级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最后,还让我‘滚’出教室。我现在就在教室外面冻着呢!我的脸又肿又痛,牙都跟着疼,爸爸,”她顿了一下,带着几分真实几分夸张地说道,“我不想活了!”

说完这句话,纤纤真的放声大哭起来。所有积压在心中的耻辱和愤怒,都随着哭声迸发了出来。纤纤的爸爸慌了,看来,自己的独生女儿,真的受了很大的委屈。“别哭,纤纤!你千万别想不开!爸爸给你做主!天,居然有人敢打你!”他越想越来气。这不是打自己的女儿,分明是在打自己的耳光。“不就是你常提起的那个瞎子吗?他为什么打你?”

为什么?纤纤愣住了。是啊,为什么呢?因为自己骂了他。哦,自己可是骂他在先哪!而且,那些话,足可以激怒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人。直到现在,纤纤才发现自己的确有些过火了。“可是……”她在心里为自己辩解着,“我骂的都是事实呀!无论什么时候,人都是要尊重事实的。何况,即使我骂他,身为教师的他也不应该打我。以前别人骂他‘心狠手辣’,他不也没有动手吗?为什么就应该打我呢!”想到这儿,她的胸膛里又升腾起一股无法压抑的愤怒。于是,她对爸爸说:“我认为他给我的作文分低了,和他争辩了几句,他就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羞辱我,还打了我。”她的脸有些发热,知道自己说得太轻描淡写了。可是,为了报仇,她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哦?就因为这么一点点原因,他就打了你?”爸爸说着,真正地愤怒起来了,“好,纤纤,这件事爸爸管定了!你想怎么办?”

“我要把他赶出校园!”纤纤疯狂地说,惊异于自己怎么这样狠毒。可是,这件事发生后,她还能和章玉在一个校园里生活吗?

“这不成问题。本来,他就是个临时工嘛。”爸爸居然一口答应下来。看来,他是真动气了。可纤纤意犹未尽。难道这就够了吗?自己的疼痛和耻辱,就让他用“一走了之”来轻易解决吗?太便宜了他!他加诸纤纤身体和心灵上的伤口,纤纤也要加倍地加在他身上。可是,她不能和爸爸明说。于是,她对爸爸说:

“爸爸,我中午不回家吃饭了。键哥哥的体校离我们学校很近。我给他打个电话,让他陪我吃午饭吧。反正这是第四节课,我们也要下课了。”

“哦……”爸爸迟疑了。这片刻的迟疑,让纤纤敏锐的感觉到,爸爸已经明白了她的用意。她正想着怎样和爸爸解释,征得他的同意,没想到爸爸却先开了口,“也好,在键哥哥身边是最安全的,我也不用担心别人欺负你了。”

纤纤一阵惊喜,爸爸居然默许了!爸爸真高明!一时间,她心中的委屈,竟被即将复仇的快意冲淡了许多。爸爸都同意了,这件事就没有什么不正确的了。纤纤撂下电话,不禁低声地,咬牙切齿地重复着那句她抛给章玉的话:“章玉,你等着瞧!”

于是,吃过午饭后,纤纤在键哥哥的陪伴下,来到了章老师的办公室门前。

纤纤的键哥哥是舅舅的孩子,也是市体校的散手教练。他曾经获得过全省散手锦标赛的亚军。这是一个标准的彪型大汉,浑身的肌肉都凸了出来,很像一个健美运动员。纤纤已经把和爸爸说的那番话和表哥说了。其实,不用过多的语言,那高高肿起的半边脸,就足以激怒这个暴躁而侠义的年轻人了。他发誓要为纤纤“摆平”这件事。为了证明他的诚意,他居然“砰”的一声,用脚踢开了办公室的门。于是,纤纤终于看见这块神秘的“禁地”了。

其实,办公室里的一切都简单得出奇——办公桌,两把面对面的椅子,桌子上放着一个铁皮暖壶,两只白瓷茶杯,一瓶红墨水,然后,就是那摆得整整齐齐的五摞作文本了。是的,一切都很简单而死板,包括章老师。只有那盆放在窗台上的茉莉花,给屋子增添了一些鲜活亮丽的色彩。

章老师和文俊正在批作文。听到门被踢开的声音,两个人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看到这种情形,纤纤更加愤怒了。章老师竟在批作文。对于纤纤的挨打,他竟丝毫没有放在心上,丝毫没有当回事。天,这种轻视比污辱更让纤纤难受。表哥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他故作凶狠地说:

“章玉,你小子敢打我妹妹,你活的不耐烦了吧。你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今天要不教训教训你,你也不知道我是谁!”

纤纤不禁微笑了起来,半是得意,半觉有趣。表哥是体育大学毕业的,平日也文质彬彬,今天为了给她报仇,竟学起了社会上地头蛇的言辞,只不过学得有些不伦不类。不过,口气中那股凶狠和恐吓,倒是满够味的。她又朝办公桌探了探身子,想看看这番话所产生的效果。果然,文俊已经吓得脸色煞白,悄悄地向后躲着。可是章老师,竟然面不改色,脸上没有露出一点点的恐惧和怯懦。他稳稳地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竟没有一丝颤抖。他矗立在那里,像一尊黑色的铁塔。他的头高高地抬着,那样毫无畏惧,那样正气凛然,那样威严而不可侵犯。可是,纤纤注意到,他在站起来的一刹那,微微移动了一下身子,挡住了文俊和那盆茉莉花。

“不错,我是打了你妹妹。”章老师清晰地,坚定地,堂堂正正地说,“作为一名老师,我不应该打自己的学生,可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我应该打你的妹妹,因为她侮辱了我的人格,更侮辱了我最钟爱的学生的人格和名誉。士可杀而不可辱!我不能容忍他侮辱我,更不能容忍他侮辱我的学生!当然,如果你来打我,我不会还手,因为这是我身为人师应受的惩罚。不过我要告诉你:你打我,我无怨;我打你妹妹,我也无悔!而且,你要是再敢出言侮辱我和我的学生,我明知不是对手,也要出手打你!”

这番话是那样沉稳坚定,掷地有声,屋子里的所有人,都被它震慑住了。纤纤突然感到一阵迷惑,觉得面前站着的,不是她平素讨厌的老师和切齿痛恨的仇人,而是一个响当当的男子汉,顶天立地的伟丈夫。可只有瞬间,她就清醒了过来。自己怎么能被他迷惑呢?难道他说了一番貌似慷慨激昂的话,就能抹杀了他对自己的侮辱和伤害吗?她触了触脸颊,火辣辣的痛。这份疼痛提醒了她根深在心里的那股仇恨。她望了望表哥。要命!表哥竟然也被这番话撼动了!他凝视着章老师,一动不动地凝视了好久,脸上是一股深思和研判的神色。文俊站在那里,脸上的恐惧已经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钦佩的神情。糟糕,他们竟都被章老师蛊惑了!难怪柳笛会被引诱。章老师,真是可怕!

室内静极了。纤纤几乎可以听见表哥呼吸的声音,文俊呼吸的声音,和自己呼吸的声音,就是听不到章老师呼吸的声音。哦,最应该惶恐的他,竟最镇静和从容。他站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带着那样坚定而勇敢的意味。哦,是什么在控制着他的灵魂呢?纤纤轻轻拉了拉表哥的袖子,示意他赶紧动手。反正,章老师说过不还手的。可是表哥纹丝不动。他定定地看了章老师好一会儿,突然一语不发地走了出去。

纤纤愣了一下,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天,表哥竟然放弃了!她满脸都是失望。自己计划了一个中午的复仇行动,就被章老师的几句话瓦解得烟消云散。自己得到的,只有满腹的失落和怅然。天,这世道怎么了?自己怎么处处倒霉呢!她不顾一切地追上去,大喊着:“哥哥,你答应要为我报仇的,你答应的……”

在一楼的拐角处,纤纤终于追上了表哥。她一把抓住了表哥的袖子,愤愤地说:“键哥哥,你说话不算数!”

表哥一瞬也不瞬地凝视着纤纤,纤纤在他的凝视下,居然有些胆怯了。然后,表哥问到:“纤纤,你究竟骂了章玉一些什么话?”

“我没有骂……”纤纤分辩着。

“不可能!”表哥喝断了纤纤的话,语气中竟带着一丝火气,“你说实话,你究竟骂了他什么?”

纤纤想继续分辩,可是,表哥的凝视简直让她无处遁形。她嗫嚅着,不受控制的,吞吞吐吐地重复了一遍那些骂人的话。

“天!”表哥把手指插进自己的头发里,“我差一点做错了事,”他沉痛地,自责地说,“纤纤,你怎么能骂出这样的话?”

什么?自己让表哥来报仇,居然是“错事”?纤纤有些愤怒了:“键哥哥,挨打的是我,受侮辱的也是我,怎么我反而错了呢?如果他不让我受到同学们的嘲笑,我怎么能骂她呢?再说,我骂的都是事实,学校还有许多传闻,有的比这还难听呢!”

“纤纤,”表哥忧郁地凝视着她,话语中竟带有几分沉重,“我不知道你受了怎样的侮辱,也不知道章玉怎样让同学们嘲笑你。但我敢肯定,不管他怎样侮辱你,都比你侮辱他要轻得多!你觉得受到了侮辱,可你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用这样残忍的话来骂他时,想没想过这是对他更大的侮辱?他的人格,他的尊严,甚至于他的——爱情,都受到了强烈的侮辱和践踏。士可杀而不可辱!如果是我,我也要出手打你,而且,可能更狠!”

“键哥哥!”纤纤叫着,觉得受到了伤害。怎么谁和章老师沾上了边,都会“叛变”呢!“可是,我说的是事实啊!”

“即使是事实,也不能这样去骂一个人!何况……”表哥咬了咬嘴唇,“他有一种罕见的精神。我承认这种精神震撼了我。你所骂的,肯定——不都是事实!”

说罢,他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纤纤呆住了。望着表哥远去的背影,她竟无法描述心中那难言的失望和伤感。表哥的一番话,非但没有起作用,相反,还让纤纤感到了更强烈的愤慨和不平。从小到大,她都陶醉在成功的喜悦中,不管这些成功是怎样得来的。她从没感到像今天这样失败。是的,自己太失败了,简直是一败涂地。而且,竟败在了一个瞎子,一个平素不受欢迎,甚至被议论得相当不堪的人手里。章老师虽然看不见,却在与她的争斗中处处占上风,他比自己更能“看”清斗争的形式。就连平素宠她的表哥,都被拉拢到章老师的阵营来了,说不定爸爸也会动摇呢!照此下去,自己岂不是越来越孤立了?纤纤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越觉得可怕,越想越感到不甘心,不平衡。失衡的心态让她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于是,她狠狠地诅咒了一句:“章玉,不管你是人还是魔鬼,我不把你打入地狱,我就不是韩纤纤!”

慢慢地,纤纤走到了操场上。操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同学。大家显然都在议论着她挨打的事。看到纤纤,大家的声音放低了许多,但有些话语还是飘到了纤纤的耳朵里。让纤纤感到欣慰的是,大部分人还是在指责章老师——什么“无风不起浪”了,“脚正不怕鞋歪”了,“他的事还多着呢”等等,都是说章老师和柳笛确实不清白。还有人把以前关于章老师的传闻又眉飞色舞地宣扬了一通。听了这些话,纤纤心中有说不出的舒坦,似乎这些话证实了她心中的许多想法和观点。还是群众的眼睛雪亮嘛!她的心稍稍平静了一些。

突然,她意外地看见了文俊。他站在离大家较远的一棵梧桐树下,望着议论的人群,脸上挂着无奈和不豫的神气,仿佛对这些言论产生了很大的怀疑和反感。怎么,以前,他也是一名积极的议论者呀!纤纤走到他面前,诧异地问:“文俊,你怎么没有批作文?”

文俊横了她一眼,眼光相当的不友善。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章老师让我回来了,”他低低地说,“他说,现在他的办公室,已经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了。”

“哦?”纤纤感到很意外,“那他自己呢?”

“留在办公室里。”

纤纤的心微微一颤。她感到了一丝良心上的震撼。可只有瞬间,她就控制住了自己。天,自己又差一点受到了章老师的诱惑。他简直是个巫师!连平素最讨厌他的文俊,现在都受到了他的感染。柳笛和他接触了三年,能不受他的诱惑吗?他的身上,究竟有一股什么样的“魔力”呢?

“纤纤,”文俊试探着问,“你的表哥,还会……再来吗?”

哦,天哪!文俊在担心什么?担心章老师吃亏?他什么时候起,变得这样关心章老师了呢?纤纤心里真不是滋味。她知道表哥不会再来了,可是她不能这样说,也不甘心这样说。“他嘛,”纤纤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回体校去了,谁知道他会不会再来?善罢甘休,可不是他的脾气。”

文俊咬了咬嘴唇,脸上的神色更凝重了,还带着一丝担忧和惶恐。纤纤望着他的脸,忽然明白了,以前那个侃侃而谈而又热情有加的文俊已经消失了。她和文俊之间,已经隔膜得没有什么话好说了。而隔膜的原因,竟是章老师。天,章老师从她的战壕里,夺走了表哥又夺走了文俊,他还想夺走谁?

上课的铃声响了,纤纤和文俊,都是心有不甘地向教室走去。可是走到教学楼的门口时,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北楼四楼那个小小的窗口。于是,他们惊奇地发现,那个窗口的窗户,竟在瑟瑟的秋风中敞开着。窗前,一个挺拔的,黑色的身影凝固在那里,在苍茫的秋色中是那样忧郁而沉重。在他的身边,那盆茉莉花,在一片枯黄的背景中,仍顽强地保留着一份新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