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纤(一)(1/1)
虾皮小说【www.xpxs.net】第一时间更新《车站番外篇》最新章节。
章玉是一个怪人,这在一中已经是师生的共识,连入学刚两个月的纤纤也这样认为。
章玉是纤纤的语文老师。可是,他是一个盲人。一个瞎子,能在有“小清华”美誉的重点高中任教,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而这个瞎子居然能够在这里连续执教三年,把他所任教的那个文科班的学生,全部送进了省级以上的大学,则可称得上奇迹中的奇迹了。当纤纤把这些讲给当市教委主任的爸爸听时,爸爸惊讶得连声说:“不可能!不可能!”
可纤纤知道这不是天方夜谭。她知道章老师是怎样上课的。他博学、幽默、机敏、深沉、语言优美、感情激昂。如果能具备上述条件中的任何一条,一个语文老师就很容易博得学生的好感,而章老师集这些优点于一身,他的课大受欢迎的程度就可想而知了。同学们几乎是带着虔诚的心情听他讲课的。他们觉得自己不是在课堂上,而是站在了海边的沙滩上,虽然只能看见一排排美丽的浪花,却已经感到了海的深沉和浩瀚。更让他们心动的是,即使那种深沉和浩瀚无法企及,他们却像一个到了海边的孩子一样,在感到渺小的同时也感到了自由。在章老师的课堂上发言可以不必举手,每个人都可以随时发表见解,提出疑问,进行辩论,甚至随着章老师的情感起伏而开怀大笑或狂歌当哭,即使不小心说了蠢话,也会有一两句善意的玩笑掩盖过去。所以,每节语文课下来,同学们总感到说不出的痛快,而期中考试时,纤纤第一次觉得语文试卷这么容易——答案随着自己的感觉,随着每节语文课的美好回忆跃然纸上。
是的,这样出色的语文老师,即使是一个瞎子,也会受到学生们的欢迎和拥戴,除非他很古怪。不幸,一个有非凡才能的人总是有些怪癖,章老师就是这样一个人。而且,他的古怪超过了人们的想象,或者说超过了人们的承受能力。这使得人们在谈论他时,总是先提到他的“怪”,末了才捎上几句他的“才”。他的古怪不仅抹杀了他的天才,还抹杀了人们对他的好感。
最让纤纤和她的同学伤心失望的,就是走下讲台的章老师,再也不是那个在课堂上大受欢迎的老师了。只要下课铃声一响,章老师身上那被文字点燃的火热的活力和深沉的情感,就像魔术桌上的茶碗茶壶一样,转眼间就消失得不知去向。他脱胎换骨似的变成了另一个人。同学们怎么也不能把那张苍白、冷漠、毫无表情的脸,同一分钟前还神采飞扬的脸联系在一起。更叫他们难过的是,他们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提问了。走下讲台的章老师不回答任何问题,甚至不轻易说一句话。如果那句例行公事的“同学们再见”可以省略的话,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省略掉。他似乎在课堂上把一天中要说的话都说尽了,因此课后他沉默得像一块石头,像一根遭上帝惩罚的盐柱。纤纤和她的同学们简直难以接受这种强烈的逆转。他们在心目中刚刚塑起的偶像,就在铃声响起的那一瞬间轰然坍塌了。渐渐地,他们开始习惯把课堂上的章老师,和课后的章老师看成两个人。他们欢迎课堂上的章老师,而课后的章老师,他们不得不敬而远之,甚至惟恐避之不及了。
如果说章老师的冷漠造成了师生间的隔阂,那么,他的不近人情则深深刺伤了同学们的心,而第一个被刺伤的,就是纤纤。
纤纤至今仍记得那个下午。风轻轻的,云淡淡的,阳光温柔而明亮。纤纤在一份悠闲的心境中,看见章老师被一块石头绊倒在回办公室的路上。
纤纤想都没想,就把章老师扶了起来。她的心情依然很悠闲,还有一点难得的快慰。不是吗,做了好事,帮助了比自己弱小的人,就是一种快慰。她甚至帮章老师掸去了身上的土。“谢谢!”章老师的声音很礼貌,却隐藏着一丝冷淡。纤纤没有在意,她正沉浸在“助人为乐”的情绪里,觉得自己很高尚,很有精神境界。章老师没有马上走,而是靠在了一棵梧桐树的树干上。看来,他摔得不轻。
几个同学从纤纤和章老师的身边跑过。其中一个女孩快活地喊着:“看啊,多蓝的天空!”章老师习惯性地抬起了头,然而,又马上低了下去。
就在这一刹那,纤纤的心里泛起了一股强烈的同情。她突然觉得章老师很可怜。那种怜悯和同情使她觉得非发发善心不可。于是,她挽住了章老师的手臂,说:“章老师,我送你回办公室。”
直到此刻,纤纤觉得一切都很自然。她不止一次扶盲人过马路,给乞丐施舍钱,得到的都是感恩戴德般的千恩万谢,从未遭到拒绝。可是今天,她却感到章老师的手臂竟像触了电一样地颤抖起来。他像甩开一条毒蛇一样,把纤纤的手臂甩开了。
“对不起,我不需要帮助。”章老师生硬地说。
阳光很好,然而纤纤却感到很冷。望着章老师拂袖而去的背影,她甚至无法解释那委屈失望的心情。尽管章老师很克制,纤纤仍然能听出那种掩饰不住的厌恶。竟然有人会厌恶她!纤纤受不了。在她的记忆中,人们给她的,都是赞美、欣赏和宠爱,从没有受到过冷遇,更别说带着厌恶的冷遇了。更何况,她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想帮助章老师而已。难道,帮助别人也会有错吗?
后来,纤纤发现,不仅她如此,许多试图帮助章老师的同学,无一例外地受到了这种冷漠的拒绝。“帮助”一词在章老师的字典里是永远行不通的忌语,章老师宁可摔断一条腿,也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助。同学们那受伤害的心情不下于纤纤。“恼羞”势必“成怒”,久而久之,他们甚至希望章老师在从办公室到教室的这段路上,多摔几个跟头。
章老师的办公室在北楼的四楼,离教室很远。那间不大的小屋子是一块禁地,据说不经章老师允许,就连校长大人也不能轻易进去。出入办公室最频繁的是纤纤的同桌,语文科代表文俊,因为他要在每天中午来到章老师的办公室,给章老师读班级学生的作文,并随时在上面写上章老师的修改和评语。可是他说他不喜欢这间屋子,那里有一种神秘的气氛在压抑着他。他明显地感到自己在这间屋子里并不受欢迎。他十分肯定地说,如果不是出于无奈,章老师甚至不愿让他在这间屋子里呆上一秒钟。因此,每次坐在章老师对面的椅子上,他都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这种感觉使得他不止一次地发誓,下辈子即使拿八台大轿请他,他也不会当语文科代表这个费力不讨好的芝麻官。
不过并不是办公室里所有的东西都让文俊讨厌,他就很喜欢窗台上的那盆茉莉花。他说那是房间中唯一有生气有活力的东西。它清新,高雅,朝气蓬勃,即使没有开花,那鲜活的绿色也让人在这死气沉沉的办公室里感到勃勃的生机。
奇怪的是,似乎对一切都很漠然的章老师,对这盆茉莉也十分钟爱。人们不止一次地看到他跌跌撞撞地去打水,然后亲自给花浇水。尽管有时浇得不好,他也不让别人碰这盆宝贵的茉莉。而只有在给花浇水的时候,他那如冰山般冷漠的脸上,才会露出一丝罕见的温柔。
章老师从不参加学校的活动,也没有一个可以说得上话的朋友。他用冷漠、孤傲和种种古怪筑成一道墙,把自己同世界隔开。与其说世界抛弃了他,倒不如说他抛弃了整个世界。他生活在人群之中,他却独立于人群之外。
章老师的身世也是一个谜。听说他不是北方人,因此在本地没有一个亲人。他在失明的那一年失去了双亲,也许这双重的打击使他如此冷漠和古怪。校长大人是他父亲的好朋友,因此他才得以在一中任教。但是听其他教师说,他虽然已经任教三年,却只相当于一个“临时工”的身份。他的工资大大低于其他教师,各种补助也没有。可是他对此并不介意。关于他,人们只知道这些。
可是尽管知道得这样少,人们对他的兴趣,却比任何一位教师都要浓厚。如果哪位作家愿意,只要在校园里走一圈,搜集到的各种传闻足够写一部长篇小说。章老师自然是小说中的男主人公,而女主人公,则是一名叫柳笛的女孩子。
柳笛是章老师的前任科代表,今年高考刚刚以全省文科总分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北大中文系。这是一个被称为“天才”的女孩子,而她的美貌,据说能让全校所有五十岁以下的男人动心。他们说她美得“像一首诗”,“像一个童话般的梦”。可惜这个如诗如梦的女孩子,却置所有的痴情男子于不顾,偏偏看上了全校唯一不能欣赏她美丽容颜的章老师。她三年如一日地照顾章老师,接送他上下课,送他到汽车站等车,为他打水,端药,替他打扫办公室、领工资,帮助他判卷、核分……甚至有人看见柳笛到章老师的家里,给他洗衣服做饭。而貌似无情的章老师,也对这个美丽聪明的女孩子动了情。他只接受柳笛一个人的帮助,这就说明两人的关系极不一般。据说,有人看见他们经常在办公室里长时间的谈话,看见他冒着大雨在考场外陪着柳笛参加高考……所有事章老师和柳笛都做了——至少在人们的传闻里都做了。
可是,几乎没有一个人认为他们之间有真正的爱情。本来嘛,一个如此美貌如此优秀的女孩子,会爱上一个如此古怪如此无情的瞎子,这本身就极端不正常,极端不可思议,就难以让别人——尤其是那些正常的人相信和接受。柳笛大概是想捞到一些保送大学的资本——尽管她最终没有被保送。而章老师,大家经常用嘲弄的口气说:“其实,他也不瞎。”纤纤起初对这些传闻半信半疑,后来偶尔听到一些老师也在议论此事,其言辞的尖刻和激烈程度,比学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听到自己平日如此信任的教师这样下结论,这就由不得纤纤不信了。因此,每次看见章老师道貌岸然、一本正经的样子,纤纤就会觉得一阵恶心。再加上章老师平日那让人难以接受的冷漠和古怪,她对章老师,不仅仅是讨厌,而且有些恐惧了。
不过,尽管如此,她却隐隐感到章老师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这种力量常常吸引着她,让她无形之中受到感染。她无法解释这种现象,因此,这更增加了她的恐惧。她甚至极力避免想起章老师,以免自己受到和柳笛一样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