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晴天霹雳(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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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轮机长开走了。」

「船员呢?」

「他们跟着你弟弟跳进了水里。你弟弟跳水的姿势真棒!」

「他们往那儿游了?」

「我看着他们朝港口的另一边游过去。」

「你怎没跟去?」

「我没有游泳。船因为爆炸的震波摇晃得很厉害,我跳上岸时滑了一下,脚卡在船和码头之间的空隙。接着,我听见引擎起动,看见你们的轮机长正在驾驶,我大叫,他连头都没回,就听见他开足了油门,眼睁睁看着船全速跑开了。如果我没及时从防撞的橡胶轮胎中抽腿,肯定就被船拖进水里了。」

「王八羔子!打从他上船起,我就没相信过他!」

我不必担心三儿,他是个游泳健将。放假回青岛时,整个夏天他都泡在海水里。

船坞和糖浆槽双双着火,没多久,港里的水就变成了深茶褐色。所有的轮船都奉命离港。

回到渔港,我找到我的船和轮机长,火灾没有波及到它,所有的渔捞设备都完好无损。棉制的鱼绳和竹篓都很容易着火。这么说来,我还得感谢轮机长?

我必须尽快脱离这场混乱;但,首先要把船员找齐。

市区大多数街道都阻塞了,过了整整一个下午,船员才一个个分头回到船上。到傍晚清点人数时,独独不见三儿。我想起吴融明说:「他跳进水里的姿势真优美!」只要他在水里,我就用不着担心,火是烧不到他的。可是,怎不见他人影?高雄市区并不大。

难道他迷路了吗?

夜幕降临,我开始感到不安。我驾船到货船抛锚的外港挨个儿去询问,没有一艘船救起任何一个生还者。

等了一整夜,都没见三儿回来。

三儿是家中的老么,比我小四岁。虽然玩不到一起,却很亲近。每次全家外出,大人忙着准备,哥哥姐姐总是跑在前头,把我和三儿落在后面,这时,他总会把小手伸进我的掌心。不管我上那儿,他总是那么信赖地跟着我,并且把他认为的好东西与我分享。后来战争爆发了,哥和我离了家。战争结束后再见到三儿,他的个子已比我高出一个头。晚上我们在高雄街头漫步,他不再把手伸进我的掌心,而是用胳膊搭着我的肩,或把手搁在我头上。

经过三天从上海到台湾的航行后,我发现他完全变了个人。做事手脚利落的他,已和打了一辈子鱼的人没什么两样。即便如此,他毕竟是我弟弟,我有责任照顾他。

我应该要他待在我身边,为什么要派他去加冰码头?对于一趟六周的航程,延误三十分钟又算得了什么?我这么做,究竟是为了把摆脱他,还是为了向船员们表示我不会优待自己的兄弟?就算优待他又怎样?他是我小弟啊!我真想哭。

「昨天夜里,我在榕树旁听到一个年轻人的哭声。」第二天早上,萨拉波夫的老婆苏西到处对人这么说。她是个笃信来生,只要稍有不舒服或不如意,就会烧香拜佛的人。

我告诉自己:三儿是游泳健将,他一定是在混乱中迷路了。但,如果真的…

第二天一大早,揣着不祥的预兆,在王士同的陪伴下,我们划着舢舨回到加冰码头。溢出的糖浆还在燃烧。王划着船,我拿着鱼叉在水里拨弄。几分钟后,只见一具尸体从码头边的混凝土堆旁浮了出来。正是三儿!

水手长拆了几个鱼箱,用箱板钉了个棺材。「这样已经够好了。」他说:「这只是为了摆样子,火葬之前还是得扔掉。」火葬?在大陆从没听说过火葬。

船员们聚在三儿下海的岸边。总船长请来一位从头到脚穿着一身黑的女士,由她来主持海滨的葬礼。海风虽然吹不散糖浆烧焦的气味,却大到足以压过她说话的声音。

「我清楚记得这位教堂里的年轻人,」她开始致辞:「他是个虔诚的基督徒。」

我从来不知道三儿有兴趣上教堂,只记得听他说过:「多无聊!基督老是坐在上帝右边。」

接着,那位女士开始朗读圣经中的篇章,并打开一本小册子唱起圣歌。从头至尾,她不时停下来擤鼻涕,还频频掀起眼镜来拭泪。

我没有心情听她说些什么。听在渔夫耳里,她的絮絮叼叼全是外国话,没人听得懂她说的、念的、唱的是什么。她像个驱邪道士,对着看不见的灵魂说话。她是在跟她的上帝说什么?是在赞美上帝实现了祂自己的意志?还是像我一样,怨怪上帝没有尽责保护三儿如此年轻的生命?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对这个岛上的船员来说,只有一位神明——妈祖能保护他们。但,她也没能保护三儿。

我雇了一辆牛车,把三儿载往郊外的火葬场。走在牛车旁,我想去握三儿的手,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我紧盯着他,却只能看见从鱼箱板的间隙露出的衣袖和袖口;耳中只听见牛车的橡胶轮胎在碎石路上滚动的声音,就像在青岛时,他坐在我的自行车横杠上一样。我感觉好像妈正吃力地迈着她那双「解放脚」和我们一同行进,一面喃喃念叼着:「我不是一再交代你们别去算命?!」

妈,这不关算命仙的事。三儿不是溺死的,验尸官说他的肺里没有积水,一定是被什么东西给打到了。是爆炸震击波?还是螺旋桨?那个该死的老轨(轮机长),他凭什么把船开走!如果他只在引擎室里管好自己的事…为什么他把吴融明留在码头上?

现在再追究是谁的错,有用吗?

我只在试图找一个替罪羊,来为自己开脱责任吗?

我当初为什么要叫三儿开船去加冰码头?我们在等台风过境的那点时间,又能溶掉多少冰?

我应该让三儿跟我一起待在办公室里。我该…

突然,往日情景从记忆中蹦出:当我看到最心爱的瓷雕像掉在地上摔破了,知道它再也无法复原时,我难过得大哭。那是十年前的事;此刻我却哭不出来,只是全身麻木无感。

我恨死自己了!

三儿,你为了要出海跟我来到高雄,想和我一样闯荡天下。我答应你,从今以后,我要为我们俩而活。

第二天,我的船在没有我和三儿的情况下出海了。

我带了个瓦罐独自回到火葬场,捡回了三儿的骨灰。

[1]風球:指由天文台所懸掛的熱帶氣旋(颱風)預警信號,有圓柱形、球形和圓錐形等不同造型及顏色(多為黑色),分別代表颱風強度與方向。東南亞各地包括廣東、港澳、台灣、印尼、日本等地都曾使用。進入21世紀,因氣象預報科技的進步,颱風預警已不再懸掛風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