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３９章 金痕洇旧梦（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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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的薄雾漫过湘妃竹窗棂时，潮气在雕花棂格间凝成细碎水珠，将透进来的晨光折射成斑驳碎玉。

花朵朵在锦被中惊坐而起，蜀绣并蒂莲纹的领缘被冷汗浸得泛起褶皱，垂落的青丝间沾着几片枯萎的月光花瓣。掌心黏着半干的血渍，在素白中衣上蹭出淡红痕迹，像极去年春分时打翻的胭脂匣，嫣红粉末落在未化的残雪里，被风卷着往梅枝上飘。

拔步床顶悬着的香球仍在轻晃，镂空球体内残留的沉水香灰簌簌落在银丝香笼里。朵朵忽然嗅到一缕陌生的雪松气息，清冽中带着微苦，正缠绕在床幔褶皱间。她攥紧锦被的指尖微微发白，贝齿无意识咬住下唇，在淡粉唇瓣上留下月牙状齿痕。

菱花铜镜映出少女仓皇神色。朵朵攥着犀角梳的手指节发白，梳齿刮过发梢时带起细微颤栗。镜中倒影忽然泛起涟漪，左眼角那粒朱砂痣竟流转出鎏金辉光。她倾身贴近镜面，鼻尖几乎触及冰凉的铜胎，忽见金芒如游蛇窜入瞳孔——

脑海中的画面出现的猝不及防。阴暗地牢里，青苔顺着石缝爬上铁栅，浑浊水珠从穹顶滴落，在满地血污里砸出暗红花纹。玉带扣相击的脆响破开雨声，玄色锦靴踏碎水洼，来人袖间雪松香裹住她颤抖的肩头时，朵朵在记忆碎片里看见自己染血的指尖正攥着对方衣摆上银线绣的蟒纹。

“啪嗒”一声，犀角梳坠在青砖地上惊起回音。朵朵弯腰时耳畔坠子撞在镜框上，泠泠作响。铜镜倒映出她身后颀长的影子，那人腰间青玉禁步垂落的银丝流苏正在晨光中轻晃，每颗玉珠相碰都漾开细碎光晕。

“谁？”她猛然转身，茜纱窗上竹影婆娑，唯有博山炉里升起的青烟在空中凝成模糊轮廓。穿堂风掠过时，那缕烟气恰似修长手指抚过她鬓边，转瞬散在带着晨露的风里。

桃桃的呜咽声裹着晨风穿廊而来。

朵朵赤足奔过回廊时，浅碧裙裾扫过石阶上零落的墨发，那些发丝在朝阳下泛着冷冽的光，让她想起昨夜朦胧间瞥见的画面——染血的墨发垂落在她腕间，发梢凝着暗红血珠，将素白衣袖洇出点点红梅。

那是梦吗？

花架下的异状令她足尖骤停。青石砖缝里钻出的月光花藤蔓缠住紫竹架，每片花瓣都褪成妖异的浅金色，花芯处渗出银色汁液，顺着藤蔓蜿蜒成蛛网般的细流。

桃桃雪白的犬牙正死死咬住片锦缎，朵朵蹲身时嗅到锦缎上浓重的铁锈味——正是她梦中见过的缠枝莲纹，金线绣的莲花被血迹染得半明半灭。

“好桃桃，松开。”

她轻抚桃桃后颈的手忽然顿住。指尖触及锦缎的刹那，眼前浮现染血指尖抚过少女面庞的画面，那人的墨发在她指间寸寸成灰，忽然抬眸望来。跨越时空的对视令朵朵踉跄后退，后背撞上青石井栏的瞬间，掌心不知何时攥着的月光花瓣已化作银浆，顺着腕间血脉渗入肌肤。

井栏上斑驳的苔痕沁着晨露，在朵朵掌心印出蜿蜒的碧色纹路。她凝视着那些枯萎的金色花瓣，发现每片花瓣背面都生着细密的银丝脉络，此刻正如活物般缓缓蠕动。银色汁液顺着腕骨滑落时，竟在肌肤上凝成蛛网状的纹路，被朝阳一照，折射出琉璃般的光晕。

桃桃突然冲着东墙根狂吠，雪爪在青砖上刨出凌乱划痕。朵朵转头望去，见墙根那株百年老梅的枝桠正诡异地舒展，枯枝上爆出的新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转眼间绽开满树浅金梅花。有风掠过时，那些花瓣簌簌落在她脚边，触地即化作银水渗入砖缝。

廊檐垂落的藤萝在微风里轻颤，几片半黄半绿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花朵朵蜷坐在竹簟上，云纹纱衣的襟口沾着碎屑，指尖捏着的芙蓉酥已失了半角，碎屑簌簌落在月白裙裾上。她正望着檐角悬着的铜铃出神，那铃铛被晒得泛着金光，却因无风而静默如哑。

“你喜欢吃这个？”

团团已挨着廊柱坐下，他今日着靛青暗云纹直裰，腰间玉扣缠着藕荷色丝绦。朵朵被惊得手一抖，半块酥饼险些落在衣襟里，忙用帕子掩着咳了两声，捧着葵口盘递上前。盘中糕点形似含苞的玉兰，透出淡淡的樱色，甜香里裹着若有似无的桂花蜜味。团团拣了块小的，咬时眉尖微蹙，倒像是咽苦药似的。

“你怎和绵绵一样的口味？”他咽下最后一口，指尖在帕子上拭了又拭，“她也喜欢吃这种糕团。”

朵朵瞧他这般，忽地笑出声来，鬓边步摇跟着乱颤，惊得停在她裙角的蓝蝶扑棱棱飞走了。

日影西斜，蝉鸣愈显焦躁。

朵朵摇着缂丝团扇，忽见扇面上绣的锦鲤竟似在粼粼水波里游动，原是阳光透过竹帘缝隙洒下的光斑。远处池塘传来蛙鸣，混着井台边汲水的辘轳声，倒显出几分慵懒的生机。

“父亲昨夜……好像回来过……”团团忽地开口，尾音却消散在热浪里。

朵朵猛地坐直身子，扇柄磕在青石板上发出脆响。她探头张望时，耳坠子扫过颈侧，在瓷白的肌肤上划出浅浅红痕。庭院里唯有石榴树影婆娑，井台边晾晒的葛布随风轻扬，哪有什么人影。

“我今天早上都找遍了，父亲并不在府中。”

朵朵继续吃着手里的东西，含糊不清地说道：“那你还说你父亲回来过。”

那只是来源于父子之间的一种感应，尽管已经处理得很干净了，团团还是闻出了，弥漫在空气中，没有完全散去的淡淡的血腥味……

团团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珏，那羊脂玉被体温焐得温润，雕着的瑞兽在月光下泛着柔光。他忽地转了话头说起天街市集，话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雀跃，可眼底却沉着化不开的墨色。朵朵不曾留意这些，只顾盯着他掌中忽现的水晶印章——那不过寸许的物件里，跃出那日的貔貅，金瞳在月光下流转着琥珀般的光泽。